《上海作家》2012年第2期推出“创作札记.新上海诗人”专辑
标签:
杂谈 |

我正把自己埋在上海
陈仓/文
我是陕西人,是陕西秦岭山区人,我们那里的山大到什么样子,我一时无法给你比喻,这样说吧,到处都是戳破天的山嘴子。在我们眼中,最大的就是山峦,巴掌大的就是天空,到如今,方圆几十公里还没有手机信号,在信息化的虚幻年代,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被大山隔在了时代的外面,都成了野人。
因而,就是一个几千人的江南小镇,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我喊一声“乡巴佬”。但是现在呢?我却漂到了上海,漂到了这个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仰视的大城市。对我个人而言,我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三十岁之前以及这之前的任何岁月,都是乡下人,在三十岁之后以及这之后的任何梦想,都是城里人。哪怕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个空间,我的影子可能是乡下人,但是我的肉体却又是城里人,我自己是自己的落差,自己是自己的参照。我有一首《两个碑》,讲述了这种分裂。有一位正在分裂着的兄弟,前阵子读过之后,在半夜的时候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哭了,“我这流浪的一生可能会制造两个坟墓/一个是用黄土掩埋我思念的灵魂/一个是用火焰火化我奔波的肉体/我要在此立一份遗嘱/亲人啊,在我死了之后/请不要再让我自己和自己分开/在那黄土高坡,请为我的/肉体与灵魂安排一次重逢/并允许它们,重叠,厮守//我这世上最弱小的杂草/经不起凌厉的风/撑不起两个碑//”。
所以我要说,我常常把自己肢解,变成一个个小零件。眼睛放在上海,来注视这个钢筋水泥、光怪陆离的大城市;把脑袋放在最偏僻的山里,保持原始的干净与清醒,来思考这个随时都在膨胀的大城市;把一双脚,继续放在路上,以走路为生,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远方。所以说,我对上海的一草一木的讲述方式,肯定与一般人有所不同。我有一首诗叫《落差》,说父亲住在长江源头,我则住在长江之尾,有一条无名小溪,淌入武关河,流入丹江,并入汉江,汇入长江,最后注入东海。经过一条江的搓洗,顽石变成了沙子,小虾米养成了大鱼,生命形态已经发生根本的蜕变。父老乡亲是啃着青草的羊,而我则是被放在案板上的肉;父老乡亲是金黄的麦地,而我是一根根面条;父老乡亲是一棵茂密的橡树,而我是刷上了油漆的地板。“好不容易穿透一块玻璃/她竟然看到一把刀子/在连夜奔忙,起起落落/她唯一认识的一只羊/躺在这个城市的案板上/被剥掉了皮毛//”(《进城》)。正是有了分裂与蜕变,才有了我生命中的落差,才有我诗歌艺术的深度与张力。
其实,有时候我是痛恨这种落差的。从塔尔坪的小村子,到大城市上海,不仅仅生出我无限的乡愁,让我醒着哭,哭着醒。还让我对生命的奔波,产生了莫名的追问:“我觉得我为什么不直接吃草,而要等着猪马牛羊/如此辛苦地拆出骨头,化成肉,变成水/挤出奶,渗出血。我为什么不直接守在故乡/把炊烟当成远方,把泥土当成归宿/耕种五谷,骑马射箭,敬重爱情与神仙//我为什么不直接对早晨说再见/对春天说抱歉,对仇人说谢谢/我为什么不直接对命运低头对时光缴械/而是慢慢地苍老,然后停止呼唤,断绝来往/进入下一个如风一般看不见摸不着的回合//我之所以绕这么多的圈子打这么多的结/经历血脉的乔迁,远与近的转换,生与死的回环/见证一根草的转世投胎/活着就是为了走更多的弯路落更多的难//看更多的风光,泄露诸神更多的秘密/哪怕日复一日,叶落归根/灵魂是我们养着的一只鸟儿/只能在热爱中长大//”(《直接》)。我一直想不清楚,如果我不是一个诗人,不是一个有梦的人,不是一个把远方当成天堂的人,那个偏远的小村子算不算起点,大城市上海又算不算终点,这种一生的追寻到最后应该不应该回到原点,叶落不能归根,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
我这个乡巴佬,流浪过许多城市,长安、沈阳、广州、福州、北京,现在是上海。都经过细致地停留,我想写一座城市的冲动很强烈,但是从没有付诸行动。从诗人的角度讲,那就是没有产生灵感。但是抵达上海之后,一块安在半空的窗户,一片反射着光芒的玻璃,一盏盏耀眼的路灯,让我的落差达到了极限。我终于把冲动转化成了行动,写下了大量有关上海的诗歌,其中有配图诗《传世博》、诗文集《诗上海》,接下来还有《诗上海2》,成就了我艺术人生的高度。这不是我的才气决定的,而是上海这座城市有太多东西,无论纸醉金迷,无论人情世故,让你无法安守现状,让你不得不跟着这个大城市一起,颤抖一次。我所具备的素质呢?只有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上海本土人很容易怀疑流动人口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但是你们不能怀疑我。我到上海之后,在这里划了一个句号,结束了一直流浪的生活,就如一滴水结束了流动,注入蓝色的大海一般。我先是不惜血本,添置了被戏为“陈家大院”的安身之所,这就说明我要在这里生老病死,然后我在这里娶妻生子,娶了有上海血统的娇妻,说明我要在这里享受天伦、繁衍后代。
我不承认上海是我的故乡,因为按照《百年孤独》的意思,没有一个亲人埋在这片土地,化为这片土地上的一把泥土,这就不是你的故乡。至今为止,只有我自己夹带着青涩的半条命,正被埋在上海一根根青草的下边。所以,每到清明、冬至、春天,我只能跑到偏远一点的地方,有大风吹过的地方,比如卢浦大桥下边,比如七宝老街桥上,给埋在一千多公里外的亲人烧纸钱。我有一首诗是讲迷路的,亲人们生前都没有来过上海,但是死后却因为我在这里扎根,需要让他们的灵魂来上海,接受我的磕头、下跪。“已经风化的亲人啊,我对不起你们/我的漂泊也连累了你们/让你们死后多年,还要迷路/我只能对着风一千遍地念叨/如今我在人间的位置/——上海,每一片长出小草的地方//”。
我相信我姓陈的子孙,在别人问他故乡何处时,他肯定会说是上海。除了我即将全部埋在这里之外,他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种种迹象表明,我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的,我用“喜欢”而不用“热爱”,是有特殊用意的。我要表示我的爱是朴素的,是干净的,是深沉的,而不是外表的,喊口号式的,标语式的,更不是肮脏的。我的诗文集《诗上海》,都是写上海的,大家可以从这个集子里看出,我对上海人物风华的书写,不是想给这座城市立什么碑、树什么传,不是喊喊口号、写写标语一样,那般虚情假意。在这里,我回避了年轻人谈恋爱的花把式,“在斑马线上,一男一女粘在一起/接吻,像两个走钢丝的演员/他们真会利用时间/利用还没有扯断的夕阳//这一刻世界很小/很细/很漫长,一直在晃荡/被他们这对旁若无人的男女/轻易地遗弃//他们抽不出鼻子眼睛/抽不出一根手指,抽不出心/他们是这条路上不断膨胀的一只气球/所以我在祈祷/川流不息的汽车千万不要冲动/否则,是很危险的/一根针就能毁掉这个傍晚/刚刚站稳的灯光//”。这是表演,是给别人看的,最后感动的不是恋人。所以说,我对上海的书写,不管是批是判是笑是骂,是善意的,是爱戴的,是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内心证明。
我到上海之后,每个周末就出去云游,这是我喜欢上海的一个体现。我的观念就是:世上没有什么地方不是风景,关键是长没有长看风景的眼睛。对于一朵小花,在蝴蝶的眼里就是无比大的风景,对垃圾堆,在苍蝇的眼里可能就是最绝妙的风景。我有时候把兰溪路这条无名小巷当成云游的目的地,有时候把枫泾古镇九曲回廊当成旅游的终点,有时候则跑得更野一些,半夜三更翻墙进入西郊动物园,看树影婆娑、月光魅影中的小斑马与白天鹅,甚至在台风来临时爬上杨浦大桥。我对风景最后的体会是什么呢?不仅仅是美不美的问题,而是人们对一种事物的感悟,所以坏人的坟墓有时是风景,好人的牌坊有时也是风景。我要说的是,我无论是写上海的东方明珠,还是写金茂大厦,还是写图书馆与博物馆,我都在写一种感悟而已,企图用自己对这些事物的感悟,给你提供一个心灵上的观赏角度。“在一面多棱镜前一直和我很友好的影子/突然背叛了我的形状/我向左它偏偏向右//在一台秤上/我执着而含钙量很高的身体/在其它星球上的重量/与我在地球上不太一样/我真的不清楚少掉的/是不是灵魂的份量//穿越一条隧道仅仅用几分钟的时间/就到达45亿年之前/才发现有些事其实很容易失去/我们不过是一只鸟的后代/在飞的时候不小心丢失了翅膀//要到达45亿年之后/要走一条有多弯曲的路要走多久/谁也没有把握,那时/我们会不会已经成为一块钢铁的祖先/脉管里生生不息的/会不会已经不再是红色的血液//——只要我们还在这片土地上活着/什么都不会被彻底涂改/永远喜欢晚上看到星星/白天看到阳光//”(《上海科技馆》)
你可能会发现,这些文字与事物之间不具有唯一的匹配性,也就是说,你可以把一首诗的标题改成任何一个类似的东西,比如把上海科技馆改成北京科技馆。我要说的是,每一件事物,如果从形态方面看,可能具备着独一无二的特性,但是如果从感悟方面来看,就具备着共性。你看到东方明珠,它的形状与位置可能是独特的,是几个圆球串起来的,而且永远座落在上海的陆家嘴,但是从它的高度上来审视,就是一个共性了,它有时候就在身边,有时候在台北,有时候在海市蜃楼里;你看到鲁迅,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已经逝去的文人,但是他拥有着其他文人灵魂的共性,他可能现在还活着,有时候是几个文字,有时候又是一座雕像,有时候是长在公园里的一棵树。在《诗上海》中,除了我所写的八十篇外,还有很多人与事,让我震撼让我感悟很多,我没有再去书写的原因,因为他中有你,你中有他,大家都是相通的,共性的,相互重叠与补充的。所以,这些也许是游记的文字,不是传记,不是简介,你不要期望我能为每一件事物,量身订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出来。
我还在继续写上海,即将汇集成《诗上海2》,不过已经不像《诗上海》那样,写一些具象的上海,而是写一些上海的神情,写一点上海的内心。我有一首《遛狗》,入选了2011年多个年度选本,就写的是上海大街上一个小小的镜头,“我牵一只土狗,她牵一只洋狗/我们在一条十字路口,相遇//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一眼就认出谁是人/谁是狗//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搂着,抱着,亲着,闹着/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握一下,再握一下//我们彼此都不认识/就算认识也不会和狗一样/如此亲密//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各摇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像病一样/传染给我们的狗//”。这个镜头,就是上海的一个符号,就是上海的一个细胞。
岁月匆匆流逝,在上海任何一个富有诗意的地方——比如一条穿着衣服的狗,比如一棵在此扎根的街树,比如一片很快就被清扫掉的叶子。我都愿意不停地在这些地方挖坑,不停地向这些地方填充,把自己一点点地埋掉,如一滴水一般,希望能够埋得深一点,再深一点,直到渗入地心,让你看不见摸不着,咀嚼起来却有着切肤的疼痛。



《上海作家》2012年第2期部分目录
专稿
04
创作札记.新上海诗人专辑
009
009
011
015
020
023
026诗之旅途中被捡拾起的地名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