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无罪——评小说《凤凰》

安徽大学文学院   刘妍

自古红颜多祸水，这是极其荒谬看法。朱山坡《凤凰》（《花城》2018年第6期）中蛋镇的人眼中，凤也是这样一个“祸水”。她漂亮，且不是简单的漂亮，而是漂亮得高雅、大气、清新脱俗。这样漂亮的姑娘，在蛋镇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仿佛一道光。人类喜欢光明，而蛋镇的男人喜欢凤。这个仿佛天生的想当然的念头，成为了凤最大的悲剧。

生来是一道光，却抗拒成为一道光，这是凤这一生的挣扎。然而最初这个简单的小姑娘，只想在自己的小世界，等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她没有成为主角的追求，却被所有人强迫做了主角。面对着蛋镇男人们如狼似虎扑食般的觊觎，凤感受到了世俗的压力，也嗅到了弥漫在蛋镇空气中的绝望气息。凤终于不得不接受自己被成为主角的事实。她给了蛋镇男人们一个春暖花开的承诺，也给了蛋镇的小世界一丝亮光：一年后，如果命中注定的人还不出现，她就选一个蛋镇的男人嫁掉。这个承诺给蛋镇带来了生机，也使蛋镇充满焦虑与恐慌。这一年，蛋镇的男人们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年，蛋镇的男人们斗智斗勇，损失惨重；这一年，他们仿佛成了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其他竞争者都是恶魔，每个人都在试图诛杀恶魔，为迎娶凤这样的公主而明争暗斗。这一年，蛋镇每个男人仿佛被恶魔上身，被激发了内心最丑恶最可怕的一面。一年摇摇晃晃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过，终于到了约定的那天，男人们早早来到凤工作的电影院售票处，等着凤做一个选择。一年的时间，他们防着来到蛋镇的陌生人，现在，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待凤的答案，总归只能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然而他们的期待终究破灭了，凤等待的凰就在他们松懈了防备的时候出现了，出乎意料却又大快人心。卑劣与强迫只会自打嘴巴，一切就像是天意，在那棵古老的凤凰树下，一个叫凤的美丽姑娘等到了她命定的伴侣，凤与凰自此才算完整。然而这自然惹怒了蛋镇的男人们，毕竟他们对于迎娶凤信誓旦旦，如今一个外来的人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们得不到的人，这是多么荒谬啊，多么令人不甘啊！他们愤怒了，他们不服气，不死心，他们甚至设计了七七四十九种让凰死于非命的方法，当然，在凤的警告与威胁下并未实施。然而他们用最无赖的死缠烂打的方式为难着凰，甚至他们开始羞辱凤。多么可笑，他们费尽心思争夺美好的凤，他们将她捧在云端，仿佛一但娶到她，就一定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如今不过是凤不能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了，他们就仿佛忘掉了当初的倾心，用最拙劣龌龊的手段去欺负他们曾喜欢的人。人心多么可笑又可怕啊！终于，在凤与凰不受任何干扰的姿态下，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龌龊下作，他们仿佛一瞬间清醒，意识到蛋镇是一个人心向善，民风古朴，口碑极佳的地方，于是，蛋镇无论男女老少，突然都变得友好起来，男人们放下了对凤的执着，开始真心祝福起凤和凰，真心希望他们幸福长久。但天不遂人愿，当凤与凰真的没有了在一起的阻碍时，上天又给他们降下了障碍，凰要去入伍，要上战场。他们终于没有结成婚，凰走了，凤就一直在蛋镇等着他回来。就想凰当初说的，没有了凤，凰什么也不是。这就像是一个悲剧的预兆，没有了凰，凤也什么都不是，所以当凰死在战场上的消息传来时，凤其实就死了。她的躯壳还活着，可是心死了，她不再是那个对生活平和以待，对未来满怀希望的简单姑娘，没有了凰的凤，就像冬季叶子已经凋零的树，干枯的枝干，落寞得只剩绝望。突然有一天，这个树活过来了，凤欢喜地宣告，凰回来了。蛋镇的人们很惊讶，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他们亲自去确认发现凤确实没有撒谎，凰真的回来了。蛋镇那些因为凰的死而看到了迎娶凤的希望的男人们又开始黯然神伤起来。然而凰回来的第二天，蛋镇人们惊奇的发现，凤与凰都不见了踪影，仿佛一场梦，了无痕迹。老环卫工称是最后看见他们的人，他看到他们前天夜里在凤凰树下拥抱，后来用衣服盖着头走过芒果大街，往北而去了，朦胧中仿佛脚不着地，像腾云驾雾一样。凤和凰的离开成了谜，一个蛋镇人解不开想不通的谜。这种凤与凰的关系令我想起希腊神话中对男人和女人关系的描述：最初的人是球形的，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男女背靠背粘合在一起。球形人体力和智慧超凡，因此常有非分之想，欲与诸神比高低。宙斯担心球形人冒犯神灵，便令诸神把其劈成了两半。于是少了一半女人滋润的男人，缺了一种似水柔情；而少了一半男人支撑的女人，虽然温柔袅娜，缺了一种侠气体力。于是男人和女人便开始了自己的宿命——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在小说中，后来，蛋镇有人去凰的家乡，在一个烈士陵园看到了凰的名字“章卫国”，他死于1979年3月29日，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1979年12月22日，蛋镇人还在电影院售票室的床上看到了凰。蛋镇的人们最终也没有弄清楚这个诡异的事件的来龙去脉，只是在蛋镇的无数年发展中，自然流传着凤与凰的传说。

蛋镇最终还是恢复了风平浪静。没有凤的蛋镇，没有了激烈的竞争与算计，仿佛一汪寡淡的池水，悠悠的流动，没有丝毫的涟漪。凤的承诺曾唤醒过这个小镇的生机，但他们必然会明白，蛋镇的活力并不能靠这个小姑娘一个人拯救。这个美丽的姑娘，因为美丽而成为焦点，在蛋镇男人们心里燃起了一把轰轰烈烈的大火，然而在她离奇地失踪后，又渐渐的沉寂下去，最终活在了传说里。如果她没有那么美丽，如果她只是蛋镇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姑娘，没有那么多狂热的追求者，也许她能遵循本心，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一个平凡的但合她心意的男子，平平淡淡地嫁给他，没有征兵入伍的困扰，不受分离的折磨，安稳地过完她的一生。然而她偏偏有美丽的容颜，偏偏生活在蛋镇这样一个表面平和内里却充满了各种算计与龌龊的地方，偏偏逼不得已的有了那个承诺，好不容易遇上个命中注定的男子，以为终于躲过那些算计与觊觎，却偏偏没办法锁住那个满怀壮志的人，最终走向了悲剧。凤在蛋镇消失了，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蛋镇的人们以为她会回来的，然而却一直没有等到她回来。凤失踪的半年后，电影院把她出名了，售票口买票的变成了保安卢大耳，买票的人也越来越少，电影院门可罗雀，人们似乎厌倦了电影，也许是他们终于明白，电影是骗人的，是按着剧本进行的，他们猜不到开头，却常常能猜到结尾。老环卫工说看到凤与凰腾云驾雾般离去，文中虽然没有说得明确，但其实联系凰已经死了的事实，凤的结局又是那么必然，那么悲凉。标榜着人心向善，民风淳朴的蛋镇，却尽是绝望与荒凉。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人们露出了内心最为不堪的一面。凤给了蛋镇一个承诺，最终遇到了凰。她选择放凰离开去实现他的抱负，却成就了两个人最后的悲剧。然而这并不是凤造成的，而是蛋镇的人们造成的。是他们给凤贴上了美丽的标签，是他们用各种手段给蛋镇蒙上了一层阴影，也是他们逼得凤不得不许下那个承诺，最终逼得凤不得不选择凰来摆脱这些纠缠与负担。她选择的其实不是凰，而是章卫国，所以这段感情最开始就仿佛让人嗅到了悲剧的气息。果然，最终没有了凰，也没有了凤，蛋镇的人们互相争吵算计了大半辈子，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将一个鲜活的美丽的姑娘，放进了一个凄凉的传说里。然而回到最初，美丽无罪，凤无罪，有罪的是那些用美丽给那个姑娘上枷锁的人们，是他们用一刀一刀的凌迟，造成了凤的悲剧。

凤凰树下竖着一块小小的大理石碑，朝着电影院的方向，刻着“凤凰在此”的字。隶书体，青色油漆，很肃穆，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有些外地人千里迢迢来到蛋镇，把贡品放在石碑前，伏地叩拜，神色凝重，甚至失声痛哭。这个场景怪异又可悲。凤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她的身影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再多的郑重其事，再多的悲情痛苦，仿佛做戏般的仪式感。凤一生的悲剧，他们无法切身体会，她一生的挣扎与苦难，没有人太过关心。那样的哭声，属于蛋镇，属于哪个石碑，却不属于凤。

一个美丽的姑娘，经历了多少残忍。上天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却送了她一生的坎坷。如果可以选择，这个美好的简单的姑娘，一定宁愿普通，甚至丑陋，只是想要一个简单的平淡的人生。

凤凰树依然在生长着，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远远望去，似乎比电影院还高。然而当初那个围着它转悠，那个在售票口沉默着买票的姑娘，终于再也没有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