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生命——评默音《尾随者》
(2019-12-30 09:35:17)分类: 学生小说评论和作业 |
废弃的生命——评默音《尾随者》
安徽大学17汉语国际教育
当生命失去了自己的独特轨迹,那么作为该生命载体的人类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当全世界都充斥着抄袭和模仿,当心理疾病和社交恐慌占据人们的生活,生命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人类究竟应该如何生存?在我阅读完《尾随者》这篇短篇小说之后,此类疑问涌入了我的脑海。作者默音在进行这篇小说的创作时,或许没有赋予其如此深刻的涵义,但是她所描写的现代病态生活景象着实使人生惧。
《尾随者》小说为《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7期选载,原发《花城》2019年第3期。可能大多数读者对默音这个笔名并不熟悉,就我个人而言也是这样。她的长篇小说《甲马》中这样介绍她:默音,作家、翻译家。1980年代生于云南,后迁居上海。写科幻小说出道,近年来创作多混合了现实与奇幻,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其中《姨婆的春夏秋冬》获上海作协2015年度优秀长篇。另翻译有《摩登时代》《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赤朽叶家的传说》《京都人生》《冰点》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并长期撰写日本文学、文化相关文章,主持“默音吃酒去”公号。《甲马》是她以八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正如这段作者简介里所说,默音的作品中确实混合着现实和奇幻两种因素,读来只叫人分不清真假,对那些奇幻之事信以为真。
默音称:“《尾随者》是一篇‘2012后’小说。之前我的长篇《甲马》写了三个时代,最晚不过1999年,所以不涉及网络时代,更不涉及微信时代。我认为背景在2012年后的小说,如果不让微信、公众号等事物登场,可以说是没有写作职业道德的。”所以《尾随者》中的主人公李茗就被设置为一个以名为“我不是辣妈”亲子公众号谋生的三十多岁事业女性。小说中涉及的微信公众号的设计套路和营销细节都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作者选择微信公众号作为主人公的职业自然与其个人经历有关。小说中另一个主人公郑沐如的职业是日文译者,作者默音本人也是一名日文翻译。就这部小说而言,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李茗和郑沐如都带有作者浓厚的影子,是基于作者自己的亲身体验创作而成。默音称她的创作其实一直都是现实主义小说,有时候有科幻或者奇幻的色彩,但本质上是现实的。这一点在小说《尾随者》中也反映了出来。
“《尾随者》就是一个二手经验吞噬并覆盖了一手经历的故事。”作者默音这样说。小说中的“我”名叫李茗,拥有一个亲子公众号,推送“我”和儿子松果的日常。但其实我只是对公众号精心经营,将朋友郑沐如的生活变成了“我”的,把郑沐如的孩子郑枞变成了“我”的孩子松果。公众号小有成就,“我”坐拥阅读量带来收入的同时,患有心理疾病,失眠,多梦,常常疑心被人跟踪。在心理医生面前也无法坦白,因为“我”的所有一切都是谎言。抄袭另一个人的生活作为自己的,这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对郑沐如的微妙情绪早已经深埋心中。“只有将时间的尺度拉回到她们初见的上世纪末,位于浦东摆渡码头附近的红茶馆,一个女孩对另一个的悄然注视,才能多少窥见那背后的重重烟云。”(作者默音说)那时,“我”与郑沐如不到二十岁,郑沐如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我”只能捡拾她不要的碎屑,而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谁。真相暴露,郑沐如发送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为你悲哀”。而“我”,浑浑噩噩,只觉得在“我”尾随郑沐如的同时,郑沐如也在尾随“我”的梦变成了现实,“我”还是没有影子。最后,地铁上镜中“我”的脸已经变成了郑沐如的脸。
《尾随者》整体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口吻进行叙述,使小说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大大强化。作者在通过“我”来述说整个故事时,对“我”进行了更为精细的心理刻画,真实展现了“我”的心理病态。小说开头从一个公交车上的梦境入手,将镜头逐渐推向李茗和心理医生江云水的对话,并且交代心理医生一直没有给李茗什么治疗方案,李茗觉得她只是光拿钱不干活。这个公交车上的梦境亦真亦假,它极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也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噩梦。但对这个公交车梦境的讲述从一开始就形成了一种紧抓读者眼球的效果,同时也将“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展现。从这个梦境就可以窥见“我”的特质。“我忽然有些紧张,这趟深夜的公交车会不会在接下来的站牌不停,摇晃着把我带向深夜不可测的某地?以及,我身后的驾驶座,果真坐着司机吗?会不会车上其实只剩下我和闭目合眼的女售票员?”这一段节选自李茗对梦境的描述。其实这一段话用词十分简单,没有什么特别夸张的想象,几乎无法体现作者本人的写作能力和写作风格。但是将这段话与前后文结合起来,就会发现这段话的设置十分巧妙。这是李茗对心理医生的诉说,但后文中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李茗不愿意向医生坦白的心理,以及这个梦是李茗所有梦境中最温和的一个等隐情都慢慢展现出来,这与后文所有的真实叙说一起形成了一种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之感。
在小说的中间部分,作者巧妙利用“我”的回忆进行时空转换,将现在和过去进行穿插叙述。“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我”的过去,郑沐如的生活,“我”和郑沐如如何重逢和相处,“我”的公众号实情,红茶馆的初见等等情节穿插进行,使小说的内容逐渐丰富,立意不断深化,将一个公众号抄袭他人生活的故事上升到两个女性之间微妙的情感体验,从而发出对于生命存在意义的深刻探讨。穿插叙述的写作技巧使得整篇小说情节紧凑,并且在这些不断转换的时空镜头中埋伏笔、设线索。可以说,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写出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例如:“我”公众号名为“我不是辣妈”。“松果并不具有三次元的存在,他只是我在公众号虚构的孩子。是虚构,不是欺骗。我的公众号名字就已经够有诚意了不是?‘我不是辣妈’。”很多前文中看似随意的一句都能在后文中找到对应,由此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对于小说的精心打磨。
“在我所有的噩梦里,当我转头发现自己没有影子的同时,会在稍远的地方看到郑沐如。本该被我尾随的她正在尾随我,她的眼睛像两粒没有表情的黑扣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我和穿藏青色连帽衫的男子,他坐在离我半截车厢的位置。一排排吊环在我和他之间无力地摇晃,吊环上方印着某个APP的广告。我拼命思索,车厢的桃红色应该是几号地铁?这趟车究竟开往哪里?下一站是?我看向对面的车门上方,在本该是路线示意图的地方,却不知怎么镶嵌着一面角度朝下的镜子。镜中映着仓皇的我,一头乱发。我看到,在原本是我的脸孔的地方,是郑沐如的脸。”这两段是作者设置的小说结尾,噩梦变成了现实,“我”在尾随中失去了自我,变成了郑沐如。小说的结尾起到了一种点睛的效果,揭开了此篇小说主题的朦胧面纱,并且给人一种惊恐的感觉。李茗心中对郑沐如的羡慕不断发酵,接近郑沐如,对她示好,抄袭她的生活,最后失去自我,变成了郑沐如。这个结尾也照应了开头部分,她一直感到被人跟踪尾随。出现这种感觉的原因就是:她的心理已经扭曲,她潜移默化的将自己视作郑沐如。郑沐如一直被她尾随,所以当她将自己视作郑沐如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被尾随感。她既知道郑沐如的一切,也知道自己对郑沐如做的一切。她内心疯狂的羡慕着郑沐如,想待在郑沐如身边继续窥视她的生活,同时又怕被郑沐如发现,失去这一段建立在虚假上的友谊。
李茗为什么羡慕郑沐如?为什么一直渴望成为她?这可能涉及一些女性之间微妙的情感关系,但是就从小说文本中来看,这很大程度上与杰森有关。郑沐如和李茗都曾是杰森的女友。在郑沐如与杰森分手之后,李茗补了郑沐如的空位。但杰森对待李茗和郑沐如的态度是很不同的,同时郑沐如的确是个漂亮且有个人魅力的女性。杰森给过郑沐如真正的爱,而对于李茗,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两个女人的关系被重重的谎言掩盖,历经多年纠葛,最终,连‘我’也无法分辨,对她仅仅是妒忌,是羡慕,还是‘我’真的渴望成为她。”作者默音在论《尾随者》的创作时这样说。李茗在那个十八九岁的年纪就在心中埋下了对郑沐如的羡慕。当郑沐如带着一个孩子归来之时,李茗心中的空虚又不断滋长,企图共享郑沐如的生活,或者说拥有郑沐如的生活。这是一种心理病态,但这种羡慕心理在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像李茗那般极端化。
“二手的、间接的经验,真的能越过那道先天的障碍,抵达‘我来过我看过我经历过’吗?”作者默音发出这样的疑问。在现代社会,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科技给予人更多接触二手经验的渠道,提供人虽未实处该处,但几乎与之相似的体验感受。这是科技的进步,也是人类的悲哀。时代的发展给人提供了越来越多的便利,也设置了越来越多的难题。
《尾随者》这篇小说以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女性口吻叙说故事,将读者带入主人公奇幻又悲哀的世界中去。借助李茗的形象展现了在现代城市文化中人们的生活,同时也告诫读者二手经验终是无法取代亲身感受,永远不要失去真正的自我。生命的意义即在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存在,不要废弃自己的生命。
小路
2011年的夏天,那个充满了斑驳树影的漫长夏季,就像之前无数个夏季一样,蝉声伴着蛙叫,气温高到可以烤熟一切。那是一个无比普通的夏日正午,浓烈的热浪下,小路一身白衣,皮肤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青紫,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座白色建筑外的一切:拥挤的车辆和人流,冗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街道,还有死神的镰刀。
小路出生在1998年。但她却看起来比同年级的学生都要娇小,同年级的学生大多都是99年或00年生人。其实小路的具体出生年月无法确定,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座小镇上的。但又模糊记得不是97年,就是98年。她说是98年,但她自己应该也无法确定。
小路全名王路,是她的 “王姓爸妈”为她取的名。据说,他们捡到小路时,是在一个寒冬的早晨,大雾还未散去。水泥地和柏油路的交界线边上,被厚棉衣包裹的小路浑身青紫,蚂蚁爬到了她的脸上。王姓爸妈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并且没有再生其他小孩。王姓爸妈在小镇上还算比较富裕,是当时小镇上最先建起三层小楼房的,所以他们养起这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女孩来也没有太困难。王姓爸妈在小路四五岁时就曾带她去做过一场心脏病手术,但这场手术显然只是相对延长了她的寿命。小路就在王姓爸妈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长大。
小路在桥头小学读书,这是这个小镇里唯一的一所小学。
小路的事迹在那个小镇上人人皆知,不少同龄孩子都被家长告诫过离小路远点。纵使孩子们大多不记事,但小路的样貌也足够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了。她的嘴唇是乌紫色的,一年四季都如此,不论是热到爆炸的夏天,还是冻到僵硬的冬天。她的皮肤好似透明,满满透着青紫。这些青紫是源于出生后的第一次被抛弃吗?还是只是浓稠的血液凝结成的颜色?不知道,小镇里的人谁都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大致两方面原因都有。小路的性格是破碎的,脾气古怪而多变,好似一个外星来客。班级里的同学都无法认知她,她也在无时无刻的承受着同学们的探究和鄙夷。老师们也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敢有丝毫闪失,但也不与她有过多交流。小路大多数时候都很任性,这大概是因为上天先让她付出了任性的代价。她的心脏无法承受有力的跳动,所以便让情绪代替心脏。她的血液常常凝滞,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小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平凡的生活。
2008年,小路小学四年级,有了第一位真正的同桌。
小路在一定意义上是班级里无法触碰的存在,除了这位同桌之外。她曾悄悄告诉过她的同桌,她以后想住在一个玻璃房子里。那个玻璃房子,建在悬崖上,离天很近,离地很远,没有人迹,目光所及是不见底的深渊。那里没有太阳,也没有云,时间停滞。在那里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去做。坐着、站着、或躺着,怎么样都没关系。不用呼吸,不用说话,当然也可以不睡觉,无所事事地,就可以活下去了。
上学的日子里,小路经常在班里放声大哭。当那些孩子用不成熟的语气和眼光去嘻笑她时,她会哭。她哭不是因为软弱,哭其实是她的武器,她深知这一点。她哭了,那些嘲弄者只能落荒而逃。嘲弄者大多都只会选择沉默不语或者从班里消失,老师也不会去阻止同学或者安慰小路,就只当作不知道。这个时候,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小路一个人。小路哭的时候,她的同桌总是能看到那些萦绕在她身旁的悲哀,淡紫色的。有时候缀在她的眼角,有时候黏在她的发梢。但其实在她同桌单独相处时,小路却是不常哭的,甚至几乎看不到沮丧的表情。她们聊天的时候,小路总是很平静,仿佛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小路的手很柔软,也很小,就像五六岁小女孩的手,但是却总是泛着病态的青紫,手心、指尖、指甲都泛着紫色。
小路有时会到同桌家里玩,那位同桌也曾光顾过她“富丽堂皇”的家。她很喜欢同桌家小院子里青绿色的葡萄藤。那个时候,葡萄藤上已经开始挂出葡萄串,但还未成熟,大多是小且硬的青葡萄。她让同桌摘几个给她尝尝,同桌告诉她看着就没熟,肯定很酸。但她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同桌还是去给她摘了葡萄,很小,颜色很青,有的甚至放在手心里就像玩具手枪里的假子弹一般。小路尝了尝,果然很酸。于是小路与同桌约定等到葡萄成熟去吃,但小路始终没有去。
小路也曾邀请同桌去她家玩。小路有单独的房间,在二楼,一年四季都能晒到太阳。但仿佛全部的太阳光都照射在了小路的房间,除却那个房间,小路家别的地方都很冷,没有什么光。小路有自己的衣柜,带展示橱窗的那种,里面摆着精美的丝袜花,还有她与父母不同时期的合照。那些合照里没有小时候的小路。小路和她的同桌在一起玩的时候,就像天下所有女孩一样,不停地聊天,聊聊树,聊聊云,聊聊八卦,但却从来不聊未来。也许那个时候,未来对于她们而言都太过美好,所以无法轻易触碰。
小路在五年级的时候离开了学校。那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是一个无比普通的开学季,夏季的余温还未散去,小路的桌椅空了出来。没人去用她的桌椅,只是那样空着。
但小路其实哪都没去,只是在家里,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也许是老天终于记起了她,准备将她送去那个玻璃房子了。那时,小路的心脏已经无法支撑她进行过多的活动。她在家里蜷缩,像冬眠的乌龟,以尽量少的行动来对抗寒冬。但这个世界实在是不值得她为此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她也没有可以抵抗一切利剑和寒冷的龟壳。她感觉到很累。
2010年的结尾,2011年的开头。在这个时间段里,小路住进了医院。医院里一直都有很多人,不管是不是节假日。只是小路觉得她在这个病房里待得太久了,隔壁病床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她一直坚守在这里。并且她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吵得她无法入眠,她也越来越痛,越来越痛。小路清楚地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从新年开始的寒冷,而后慢慢便暖,最后到炽热的夏天。
正午,午饭还没有送进来。小路穿着白色的病号服,看着窗户外面的世界,树影斑驳,热浪让地面模糊氤氲变形。太阳的光透过玻璃照到手上,小路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她想打开窗户,但没有打开,便倒下了。
小路去世的消息几个月之后才传到小镇人的耳朵里,人人都为她惋惜。小镇上的人都没有再看到小路的王姓爸妈,小路家三层小楼房的门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打开过。
身穿白衣的小路终于住进了她心心念念的玻璃小屋。她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她就待在她的玻璃小屋里,不呼吸,不说话,就看看天,看看旁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无所事事。时间停滞,她就一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