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任务连

彭浩翔

 

    当四人一起挤上出租车时，小强才发现，今天晚上北上的原来目的，是打算减低体内的肾上腺素，可是一上车，早上在客货车内准备行动的刺激感，又重新被唤起来。肾上腺素不但没有被压下，反而一直飙升。小强心想，这样也好，也许待会在床上的表现，可以发挥得更淋漓尽致，没有辜负这次泄欲与教育并重的行动。

 

    这是现代人一份野性的呼唤。

 

    「维也纳俱乐部。」阿富告诉司机。

 

    自从在酒吧决定出发后，阿富就马上进行着行动前的资料搜集，他不停打电话给过往的交通部同事，听了多个同僚不约而同推介这间开业不久的维也纳俱乐部，说相当不错，值得一到。唯一遗憾，是维也纳俱乐部内，没有一个女生是来自维也纳。

 

    「今天不是星期五吗？」坐在后座的虾米，问被夹在中间的家豪。

 

    「那怎样？」

 

    「干吗这个是星期日？」虾米指着前座的头枕问道。

 

    出租车的头枕上套着一个布套，上面大刺刺的用红色字印着「星期一」的字样。家豪解释，那是因为一般内地租车公司，为了证明给顾客知道，每天都有为车子清洁，所以会每天更换头枕上的布套。所以每个布套上，都印着星期一至星期日七个不同的字样，好让给乘客知道，他们每天也有更换。

 

    「现在生意不像以前了。」司机听得懂广东话，所以搭起讪来。「老板都懒得清洁，我们这些租车的，又能奈何呢？你后天再搭我车，日期就对得上啦。」

 

    阿富交通部同事的提醒，到了维也纳，就找女经理艾丽丝。因为据他们所说，艾丽丝旗下的女生最多，说话也比较可靠，她说漂亮可以的，就绝不会是那种你得灌到自己烂醉才敢干的恐龙。

 

    当艾丽丝走到阿富四人面前，这个他们后来才发现刚过了二十五岁，老是自称自己老了年纪大，穿着行政套装却故意把领下的两颗钮扣解开，突显出乳沟的美女，算是在维也纳的小姐中，最不像在这行业中打滚的女性。

 

    小强甚至想问她要不要上房，因为他过去曾听过一些「北嫖」──这跟北漂有点差别，这是指「北上嫖妓人仕」──说，与小姐玩是发泄，追求妈咪和女经理，才是北嫖的最大乐趣，因为那些都是买不到的东西。

 

    「先生贵姓，该怎样称呼你？」艾丽丝伸手出来，跟阿富和其余三人握手。感觉上没有一般龟婆的油腔滑调，倒有点像广告公司客户服务部首次跟客人在会议上的那种态度。

 

    「司徒伟滔。」阿富微笑回应。

 

    艾丽丝稍微有点愕然，但半秒后就回复行政人员的微笑：「那我们进去里面坐，慢慢再谈吧。」说着就找小妹带他们进去休息室。「招呼司徒伟滔先生四位。」

 

    「干吗成了司徒伟滔？」家豪靠近阿富，压低声线问。

 

    「司徒伟滔是我在交通部时，人人都讨厌的一个上司，所以我们老是用他的名字去嫖，务求让他在澳门或东莞这类夜场中闻名，因此我们每次都把全名说出来。如果到澳门打令一二或那些大场问一下，每个经理都会说跟司徒伟滔很熟呢。」阿富告诉他。

 

        阿富过去的星期日，经常被女友拉到教堂望弥撒，在听讲道的过程中，阿富每每会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如果你问他，在这两年多望弥撒时的灵性领悟是甚么？阿富会毫无犹疑地告诉你，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的一段，可能适用于爱的解释，但绝对不适用在东莞狂欢。

 

    因为爱可能是恒久忍耐，但在这些夜场俱乐部里选小姐，千万别忍耐着，迷信下一轮小姐会更佳的传统概念。因为今天这个人肉横流的年代，才没有妈咪再有精神心力跟你玩那套头三轮都是质素欠佳的猪排先上把戏。过往因为客人少，小姐多，才要促销这堆仓底货，现在人客都跟小姐差不多一样，供求已经很紧张，她们才懒得，也不需要和你玩把戏。

 

    所以当首轮进来站着让你选的小姐，要是看不上眼，相信后面会出现情欲女神时，就只会发现每况愈下的可能。所以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就只能选到丑女，你可能会安慰自己，丑女肉金可能便宜点。但其实该花的你还得要花，分别只是在威士忌还是她。

 

    阿富每次都让兄弟们先选，可是当大家都犹豫不决时，他当机立断地选了把能够通过他心中最低标准的女生留下来。

 

    「你真饥不择食啊。」家豪见他选了个单凤眼的女生，除了有点身材外，谈不上有甚么优点。

 

    「没有外在美，才会努力发挥内在美呢。」

 

    「这算是经验之谈吗？」小强问。

 

    「那是兄弟我的历尽苦难后的领悟啊。」阿富转向跟单凤眼说：「你，先坐下来，给自己选个拍档。」

 

    「吃得消吗？」虾米问道。

 

    「你别管我。自己快点选吧。」

 

    由于虾米是第一次来，因此众人同意先让他选，最后他选了一个个子差不多比他高一个头的北方姑娘，其他人也选到了小姐；单凤眼也选了一个跟她同样是单凤眼，有点像白灵的同乡给阿富。

 

    此时艾丽丝过来叮嘱小姐们，要给各位最好的服务，然后叫小姐们先行到房准备。

 

    家豪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于是把艾丽丝叫过来，低声问道：「妈咪，想问一下你，今天有那些『陪瞓员』吗？」

 

    「嗯？几位都有兴趣吗？」

 

    「当然，好为人师嘛。」家豪说。

 

    「唉！」艾丽丝叹了一口气。「那怎么你们都不早点来呀？『陪瞓员』不多嘛，所以较抢手，有些客人还一次陪训四个呢。你们想要多少个？」

 

    家豪看一看大家，然后说：「多少也没关系，你尽量给我们找找吧。」

 

    「我不保证一定能找到啊，但我试试吧。」

 

    于是，艾丽丝走出房间。不久带着两个女生进来。

 

    「只能找到两个，还是刚刚跟其他客人陪训过的。」

 

    由于阿富已经是一王双后，所以他就让出来，虾米对此不太感兴趣。结果就只有小强和家豪兼职导师，各要一个。

 

    两个「陪瞓员」都似是只有十六、七岁，眼神明显是来了广东还不超过两个月才会有的那种茫然。

 

    艾丽丝告诉大家，待会小姐会给各位一张咭片，上面印着各种服务中的细节和招式，因此怕服务过程中，哪个阶段或哪个招式有所遗漏，这样大家就可以一览无遗。

 

    小强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北上，上房后，当看到那名四川姑娘递咭片给他时，小强望着上面写着一格格的招式名称，仿佛感到自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置身于红楼梦当中，一道道贾家名菜如贯奉上。小姐都会跟他说：「先生，现在是『蜜蜂采蜜』。」跟着就蹲下来，蹲到小强的脚上，将他的脚趾公插进体内，然后和他的脚趾公做起爱来。

 

    小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过去没有那么多奇怪招式，也不会有一张这般的菜单。他想，一定是因为现在这些俱乐部的竞争大了，为了保证客人满意，就要肯定小姐的服务质素，在整个过程做到完美无瑕。因此订下这些制度，把一些不能量化和准确描述的性爱动作和过程，变成一个又一个的特殊招式与名称，像工厂生产工序的一个流程。

 

     这样令嫖妓越来越像洗车，甚么擦车窗洗油缸加偈油，每件事情都得有一个标准程序，让任何省籍、任何年纪的女生来到，不用两星期，就能做出标准服务。小强不禁想，这个女生要是有天回去跟男友亲热的话，是否也会在事前把每一个招式，都这样宣读出来。

 

    四人分别进入房间。每个房间，都是酒店房间和桑拿浴室的结合，除了酒店睡房外，还有玻璃间隔的浴室，内里的地板上，放了一张用防水胶做的垫褥，可让小姐给躺着的客人洗澡。

 

    但明显地，浴室部分是从这个酒店房间中改建出来的，因此颜色配搭有点格格不入，如果看不惯的话，会感觉自己像置身在屠房内的猪只一样，给洗干净一切内脏后，就即将被拖出去屠宰。

 

    当小姐的舌头在小强身上漫游时，红着脸的「陪瞓员」把视线转向电视，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电视正播着一套香港的重播电视剧，小强隐约想起，在那套电视剧首播时，他还在跟那法庭女庭警约会。

 

    拿着这张咭片，小强想起，这样的事情，大概只会在中国发生，因为那是建立在消费者对服务者的不信任、老板对下属的不信任之上，只有一个完全不信任的世界，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就如那出租车座位上的星期天布套头枕一样，连最私密的性服务，也被变成这样可悲的量化，美其名是顾客至上，内里却载着心辛酸。

 

    小姐的舌头游走了一会后，突然想起。

 

    「噢，对不起。漏了跳舞那环节。先生，你要补一下吗？」

 

    「也可以。」小强耸耸肩说。

 

    于是小姐重新穿上刚才脱下来的衣服，把小强拉起来。

 

    「你要穿上衣服吗？」她问小强。

 

    「干吗？」

 

     「公司规定，我们一定要跟客人跳一个脱衣舞，一面跳一面跟你脱衣服。」

 

    小强表示不用，于是小姐拉着「陪瞓员」，示意跟她一前一后，夹着小强在镜墙前，一面跳舞，一面脱衣服。

 

    在他望着面前两人忙碌的景象，不禁想起，小时候总很喜欢看日本卡通片集《橙路》，那时同学们都常争论着，到底春日恭介该选择跟阿圆还是阿光？每次讨论这事情时，总是众说纷纭，女生大多喜欢阿光，但大部份男生都是比较喜欢阿圆，因为她都比较性感，特别是她在公园里吹Saxophone(小强的初恋情人阿美都很讨厌这事，说阿圆太装模作样)。

 

    可是后来他明白，恭介那时候的挣扎，只是因为他还不成熟，要是他到了一定年纪，认识深圳这个地方后，便会发现，原来有一个世界，在阿圆跟阿光之间，是容许你毋须选择，甚至可以共存。

 

    就像面前镜子里所见的一样。

 

    当她脱去所有衣物后，就从小包里拿出一双全新的丝袜。

 

    「这是干吗？」小强问。

 

    「今个月是丝袜之夜，待会会穿着这双丝袜跟你做哟。」她一面说着，一面拆下去上面的包装胶袋。

 

    小姐穿上黑色鱼网丝袜，跟着在胯下位置，撕扯出一个破洞。

 

    要不是阿富在床上打算换姿势，用狗仔式从后挺进，他也不会发现到近门口处，亮起了「不要出外」的红色警号灯。

 

    「大概是警察来例检。别出去，待会你给他看一下回乡咭就成。」单凤眼告诉他。

 

    「怎么过去从来没遇到过？」

 

    「听说中央这星期出了份红头文件，说甚么要清洗歪风，所以最近都大举扫黄。放心哟，维也纳跟公安局那边的关系很好，不过是做点门面工夫罢了。」

 

    由于阿富没有手提电话在身，所以马上用床头的电话拨到隔邻的房间。

 

    小强的注意力，都沉迷在那对被拉破的丝袜当中，要不是阿富打电话过来，才不会留意到红色警示灯。

 

    小强急忙把坐在身上的小姐推开，赤裸地跑到门前，半开门缝窥看走廊上的情况，这时才发现，原来外头不单只有公安，电梯前还有戴着钢盔、拿着AK-47的武警站着，在走廊上逐一向每间房间的客人查问。

 

    「你通知家豪，我通知虾米，马上穿回衣服，34分开门，向左手面出口走，有机会就往下走，要是没有就上楼上，在天台四散，一小时后在街尾美味轩门口等。」小强看着表，一面下达命令，一面穿着裤子。

 

    房中小姐看着小强这样匆忙，知道他要不是有案件在身，就是没证件，因此也不敢多问，赶紧穿回衣服。

 

    毕竟是饱经训练，在六十秒内，各人已各自在房间内，将衣服穿好。在秒针快要指正十二时，小强再次打开门缝，看见公安的查问已经逐渐迫近，而对面的阿富和家豪等人已经开了门缝，大家交换了个眼色，就若无其事地从房中出来，由小强带头，阿富殿后，静静向着出口的位置走去。

 

    一切都很顺利，谁知在后面走廊的转角处，艾丽丝刚好走过，一见到阿富，就高声喊着他。

 

    「司徒先生，你们先别出来呀，就待在房内等着吧。」

 

    这样一叫，引起了公安的注意，于是一个公安丢下他正在查问的房客，转身走过来。

 

    「你们在干吗？是哪个房间的？」

 

    「走。」小强一喝，众人应声奔向走廊另一头。

 

    众人扑向防烟门，想从消防楼梯向下走之际，小强马上制止他们。

 

    「楼下一定有公安守着，往上跑。」

 

    因为小强肯定，刚才在走廊上的举动，已经引起了那公安的注意，所以往上跑，从天台逃至隔邻的大厦，才是较有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