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着夜的眼
(2009-04-06 11:41:58)
标签:
随笔刊人民政协报09年3月23日华夏副刊 |
分类: 独语斜阳 |
相对于白天,我更喜欢夜晚。白天刺眼的阳光,奔窜的汽车,汲汲的人流,叫嚣的工地,此消彼长,骋耆奔欲。灰尘、噪声,象雾一样弥漫,交织,风缝就钻,让呼吸急促,让脚步零乱。而夜,总是用自己独具的宁静,平息日的聒噪和焦虑,无声无息地降临,悄然得与白天没有临界。
当夜漫延开来的时候,我便关闭手机,洗尽灰尘,换上睡衣,把白天的人事、消息、味道固执地挡在夜之外。这时,窗口、阳台甚至门缝里,随处是夜飘逸的影子,象文人雅集,知音巧遇,带给我满腔的欣喜。空气中有琵琶、长笛一样的音乐浮漾,细腻得如鱼的游弋,水的滴落。我的心挣脱了白天蛛网般的束累,表情松驰,心旷神怡,连每一根神经都在舒展,如一朵花的开放。夜,对心而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词:舒朗。我不知词典里有没有这样一个词,但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样一个词更契合此情此境了。
夜是伴随黑而来的,她用黑推开白日,她用黑包裹世界。黑是夜的心,是夜的形,两者仿佛婴儿同体,血脉相连,密不可分。有人说,黑是比冷更可怕的一种物质。我不认为。黑有黑的怜宥,黑有黑的仁慈,不象冷,砭人肌骨,也不象阳光,把罪恶袒露得那样彻底。我望着黑,黑也在望着我。但,决不会心惊,相反,于我这夜的衷情者来说,那恰似金风玉露的相逢。
城市的夜,夜得不够完整,是一种残缺的美。夜宵摊上狼藉的杯盘,KTV门前嘶鸣的车辆,夜生活者恣肆的笑声,用亢奋击碎了夜,用亢奋延伸了日。路灯排着队,霓虹灯跳着夸张的舞。最可笑是广告牌上的灯箱,象一个个蹩脚的画师,把夜浮艳给人看,给人好一阵晕眩。汽车顶着长长的灯柱,象宣泄愤怒一样,在光与黑之间横冲直撞,嘲弄夜的黑,划破夜的网。喧闹有时不一定单单指向声音,有时也指向图景,指向情绪,指向心境。喧闹伴随的灯光,无论多么微弱,也会挤走黑,或涂抹璀璨,或勾勒斑驳,那里,人心如跳蚤,没有一丝静。只有当所有的人都被倦怠驱向一种归处时,只有当所有的呼吸都摆脱了喧闹时,那灯火阑珊处才会露出一片幽深,才会有夜的裙裾的摆动,那是对疲惫的安抚,如同微波漾漾的扁舟,显示出夜的宗教般的悲悯与宽容。
乡村的夜少了些许幻景,一切都袒露无遗,呈现出一种厚重与真实。有时万籁俱寂,阒无声息,静得纯净,静得透彻。有时树声沙沙,虫声唧唧,但依然是静的另一种表情。月光随处流泄,墙上、地上,荷塘、果园,阡陌、田野,银白一片,煞是好看。乡村的夜如水,随物赋形,使流水、山峦、村庄成为画,成为诗。夜,眷顾乡村,如同母亲眷顾孩子。她给乡村是自己的乳汁,倾情关注,全身心去爱。种子抽芽,万木生长。禾苗拔节,春华秋实。她让希望在梦里绽开花朵,结出果实。她让真诚的心,以坚硬和执着找到理想的归宿。清风明月间,与二三人共坐于砖墙瓦屋之下,清泉绿茶,乡音袅袅,得片刻清闲,套用周作人一句话,那简直“可抵十年的尘梦”。
夜教人学会倾听。书桌前,台灯的光把夜适当推开,夜就在窗前守护着,凝望着,与我保持相敬如宾的距离,这样,就产生了一种美。在夜里,最适合的事是读书,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青春作伴好读书。读《古文观止》这样老掉牙的书,一遍又一遍。读《沉默的大多数》,这是本可以当“相声”读的书,令人深思而捧腹,“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让我把茶水喷了一桌,溅了一地。母语具有每一个人都无法抵挡的美丽与诱惑,从儿时吟诵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中老年仍会反复回味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简单的词语通过组合,就成了当时情境的美妙诠释,其境悠远,其意神会,直抵人的内心深处。母语散发出来的是包涵了音乐、美术、戏剧等诸多艺术特质的魅力,引人进入华美的艺术堂奥。无法想象嚣声鼎沸的白天能够步入这些美妙的圣殿,只有夜,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迈向美的途径和方式。
夜有夜的公平,他不拒绝任何人,不会因为穷人而少给一些包容,也不会因为富人而多给一些照顾。在夜面前,众生平等,平等得人人都无话可说。
夜有夜的温情,通过一缕风,暖你的脸,通过一丝雨,扣你的心。“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那是指白天,指白天的那些人,那些事,而不是指夜。白天的交易,追索,奔忙,在夜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和不堪一击。
夜永远是真实的。在夜的深处,一切看似微不足道的情绪和想像都变得弥足珍贵。在触手可及的夜的身边,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吸,还有沉思,还有自说自话,那些十分自我而个性张扬的声音因为夜的守护而晶莹,纯净,真实。
夜有夜的心思,只是平凡如我,不一定猜得透。
我在看着夜,夜也在看着我,睁着一双夜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