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片红唇

是你用鲜花染就

从此这世上

便不再有口红

点绛唇

钟墨

1

苏菲常常想，如果人的记忆可以停滞自己最想停滞的时期，那该有多好。

她希望自己的记忆永远停在刚上小学时。那一年，她六岁，肥嘟嘟的脸蛋，肉多得把五官都挤小了，整张脸像个圆的发面馒头；身上也胖，整个人就像长条的发面馒头。哪个大人见了她，都会情不自禁地上前拍一下头，或是打一下屁股。

六岁的苏菲不知道自己和同学比起来其实很可怜，别的同学都是父母或是祖辈领到学校报到，只有她，被处于创业时期的父母委托给邻居龙格哥哥送到学校。

谁也没有想到，从此，苏菲在学校有什么事都会去找龙格出面解决，当然除了开家长会。比如，苏菲被小同学欺负了，她想不起来告诉妈妈，趁课间找到龙格，龙格再告到苏菲的班主任那里，兼有吓唬小同学的行为。

那时的苏菲很佩服龙格，他就那么往小同学面前一站，身边跟着三两好友，只说一句“不许欺负她哟”，小同学就眼泪在眼圈转了。忘情的苏菲在一旁拍起了小手。

开学一个月后，学校的艺术节要开始，苏菲参加班级合唱团，到了学校后才发现，自己忘了在家化妆，老师要求，所有的小演员都要在家里让妈妈给化好妆的。苏菲看着伙伴们红艳艳的嘴唇，差点就哭出了声。

可是，不怕，我有龙格哥哥。苏菲想。

龙格哥哥在五年级，在一楼的苏菲就要爬到三楼去找他。龙格哥哥真有本事，只想了几秒钟，就拉着她跑下楼梯，跑到花坛，在红月季花上摘下几枚花瓣，然后用把花瓣轻轻一揉，揉出了一些花水，涂在了苏菲的嘴上，这样反复了好几次。

苏菲的嘴唇红了，但不是红艳艳的色彩，是红鲜鲜的，外带花朵的芳香。

后来，长大的苏菲在看宋词时，偶然发现一个词牌名：点绛唇。她蓦然想到，那怎么会仅仅是一个词牌名，应该是个故事的名字。

2

苏菲当龙格曾经是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神，但龙格只当苏菲是小不点儿，或是小胖墩。

龙格上高中那年，苏菲和妈妈去他家串门，当龙妈妈问他还是否认识这个女孩时，龙格上前拍了拍她的头：“当然认识这个小不点儿，不过，她没那么胖了。”随后就是成人对小孩的那种居高临下问话的口气，末了还嘱咐她好好学习。苏菲傻傻地笑着看着龙格，看得龙格越发地觉得自己长大成人。

恍然地，亲近感已经不存在，成人与孩子之间的距离却丝丝连连。

3

苏菲15岁以后，每有演出之类的活动，必会用红色月季花的花瓣涂唇，她拒绝口红。于是，她在家里的阳台上养了一株月季花。冬天时，苏菲会央求爸爸把月季花抬到屋里来，让花儿在适宜的温度下继续绽放。花盆很大，她一个人抬不动。苏妈妈很奇怪女儿对月季花的感情，问她：怎么那么喜欢月季？苏菲笑笑不说话。苏妈妈说她从上中学起就怪里怪气的，哪像小时候那么可爱？是的，青春期的苏菲怪人一个，不哈任何明星，从不觉得身边的哪个男生有甚稀奇，她曾经对朋友言道：“他们都是孩子一个！”可她是什么？难道不是孩子？

她觉得不是，她是和龙格一样大的，过了18岁的人，只不过他在大学，她在中学而已。心灵上她超越了成人与孩子之间的距离，提早地把自己变成了大人。

有一年的元旦前，苏菲买了一个有月季花图案的贺卡，写上新年贺词，寄给了大学的龙格。龙格不仅回寄了一份贺卡，还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放寒假时一定到她家看她。要知道，这年头还有几个人会用手写信？苏菲高兴得心里绽开了红色的月季花。

春节时，上大二的龙格真的来了，而且不只一个人来，带来了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同学。于是，龙格在她家的时间里，她的脸上像窗户一样，结满了霜花。龙格不以为然，还以为几年不见的苏菲就是这样一副面相了。他的女朋友是娇小玲珑的苏州人，满口的吴侬软语，纤细的手抓着苏菲的手，居然提起了小时候龙格给她用花瓣涂唇的事。

本以为是一个只含在两个人内心的“点绛唇”的故事，忽地被另一个人提起，这个人偏又是故事主人公的女朋友，霜花从苏菲的脸上又结在了心里。

在送客人出门时，苏菲才认真地打量了龙格的女朋友。

但，只剩了白色大衣的背影，连她的脸都没看清。

不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