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旧稿，可能写成于2000年左右。我很喜欢这篇稿件。

    我没有服从大学分配回老家当一名教师，实在是想在这座北方海滨城市里多挣点钱，使农村家中贫病交加的父母好过一点儿。我住进了素面为我的她租的一间35平方米的居室里。素人是我，素面是我的同班好友，这两个怪名字皆因为一个每至夏天常着一袭白色长裙和一个绝不在脸上画任何色彩而得。

    素面是蜡烛集中光热的那一部分，我是静卧烛底的点点泪珠，性格的极端反差恰恰成了友谊的粘合剂。素面的好家境不仅是她赖以潇洒自如的基础，也因素面对我无私的同情而使我四年大学从容读下来，并没有捉襟见肘。她是本地人，放着家中宽敞舒适的房子不住，硬说四年大学的磨炼仍未使独立性长足发展，租下房子和我同住。她就是这样，明明是在帮助我，又从来都是留给我自尊。

    素面没有去父亲开的大公司上班，和我一起应聘进一家广告公司当业务员兼文案。老板是个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人，和我们讲好试用期三个月内，每月生活费３００元，每揽一份业务有５％的提成。我们明白一点：如果揽不回业务，谁好意思去领那３００元？老板领我们进了一间办公室。“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本公司最棒的电脑设计员祁峰。”那个叫祁峰的正坐在电脑前设计样稿，听了老板的话，迅速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欢迎二位小姐漂亮加盟本办公室，从此这间室内不再是我孤寂一人。”我仔细地打量他：西装笔挺，里面的白衬衫一尘不染，面部棱角分明，个子又高大，让人觉得他很“酷”。我们寒喧几句，便各自忙工作。素面向父亲要了两大本名片，挨门挨户去谈业务，我则会从一幢大厦的一层爬到三十层。凭着素面典型的交际口才和我沉稳踏实的作风，一个月下来，我们初战告捷：我拿回一份１．５万元订单，素面拿回两份共４万元订单。老板走进我们的办公室，脸上堆满了笑容：“既然广告费已到帐，你们就去领提成吧”说完，老板出去办事。我们欢天喜地，真觉得阳光永远地灿烂。电脑设计员祁峰怪里怪气地说了一句：“别高兴得太早了！”利嘴利舌的素面大吼一声：“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你咂摸出味儿了再问不迟。”我拦住进一步冲动的素面：“祁大哥，我们天天在外跑业务，和你相处了解的太少，能否给我们一个沟通的机会？”祁峰懒散地看了看我，不作一声，我不理会他的态度：“晚上一起去亚惠快餐厅吧？”“小姐请客，当然愿去。”素面不情愿地拿大眼睛瞪他。

    一路上，祁峰故作神秘地不作一声，素面嘟着嘴不时地白眼相对，我只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夹在他们中间。吃饭时，好容易祁峰才开口：“你们太单纯了，业务员和文案是两个人干的活，老板只出一份工资。另外，按规定，一份订单１万元以内按５％提成，１万元以上到２万元，按１０％提成，２万元以上按１５％提成。”素面和我恍然大悟，素面心服口不依：“谁要你多嘴告诉。”我们三人越聊越投机，祁峰是个相当不错的谈伴，他属于那种发散式思维，正说着天上的星星又立刻能谈到地上的小溪，本就不善言谈的我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倒是素面和他谈的蛮热闹。我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俩乱侃一气。结账时，祁峰抢先买单，我心有不忍，祁峰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权当为小姐献殷勤吧。”又好人做到底，一直把我们送回家。

    我拿出白天所得提成中的５００元给素面：“素面，别再让我像藤似地攀援你，这只是房租，我知道，今生难以偿还你对我所做的一切。”素面没有接钱：“把钱多寄点给家里吧，河东河西都是２０年，等我落魄时你再当我是藤。”我泪珠迸落，素面才接过钱。

    许是老板认为我们还算人才，所差部分言称疏忽，一并补齐，我们也作让步，两职一份工资。我父母的生活从此有所改观。

我们不再当祁峰是“外人”，二人说话从不背他，反正办公室里就我们三个，索性拉他入盟，除了上班，吃喝玩乐算他一个，乐得回家晚了，有人充当护花使者。祁峰和我一样，是城市飘着的浮萍，闯世界的一份子，户口和档案全在吉林老家。他已在电脑设计行业中干了４年，大学专业的优势和过人灵气，使他成为本城电脑设计的佼佼者。我们来一年后，三人已成公司鼎足而立的三大支柱。

滨城的广告公司越来越多，生意也就越来越难做。那些包括新闻媒体在内的各种广告部门业务小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穿梭于企业老板之间，好几次眼见到手的订单被其他会娇声嗲气的小姐夺去。回到公司我只有垂头丧气。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一家大型化工厂的厂长王先生主动约我晚上吃饭。王先生想在高速公路旁建一个大型广告牌，我去谈了几次，他都不置可否，意思暧昧的题外话倒越来越多，这次他主动约我，难说是福是祸。不管怎样，为着成功的希望，我揣好订单如约前往。看着王先生胖得出窝的肥手端着一杯又一杯名酒不停地喝着，听着他那带着山东口音而荒腔走板的歌喉，我恶心地直想吐！要不是看见他带来的准备签订单用的公章和支票，我真想拔腿走人！真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我如愿以偿地得到我的需要，王先生的手也要摸在我肩上时，祁峰出现了，是我在借上卫生间之机call他来的。我把祁峰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给王先生，王先生的酒也醒了大半，楞楞地看着我挽着祁峰的胳膊扬长而去。

    “对不起，我在滨城没有一个肯如此帮我的男朋友。除了call你，我已走投无路。”我红着眼圈对祁峰说。祁峰作轻松样：“没关系，今后冒充别人男友是我一大幸事，我愿意当对付有不良居心客户的当头一棒。以后请随时call我，保证服务周到。”我破啼为笑。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王先生的电话：“请原谅我昨晚的冒失。小姐真是既美貌又纯洁。你放心，支票不会有问题。”看来江湖多险恶，亦有道义在其中啊！

    素面知道了这件事，对着祁峰大呼：“英雄救美呀！”“你放心，你有难，我也一定充当护花使者。”“你省省吧，只要我一提我老爸的名字，早就把人吓跑了，你没有机会了。”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三人相处久了，祁峰晚上经常在我们这儿“蹭饭”吃，不过他并不“白吃”，做菜的手艺和他的电脑设计一样棒，吃得我和素面直囔他应该去开饭馆。那段美好的时光让我终生难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由于自卑而固守的情感世界起了变化。以往，我真的非常自卑，自卑到那么多人夸我漂亮可人我都不敢相信。我从中学开始就是受多方救济的可怜人，我明知道人们是出于爱心而赠给我金钱，赠给我真诚的泪水，可在接受别人同情时，每次心灵都倍受煎熬。今天虽然我挣了一份工资，可除了生活，就要把大部分余钱寄给父母，我不能用高档的时装和化妆品来妆扮自己，天天和有钱的客户打交道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我拒绝一切试图与我共谱恋曲的男士，我压抑自己的情感。可是祁峰，他却让我的情感防线不堪一击：我越是抑制对他的爱意越是想见他，想和他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也许他根本就看不出来我所想的一切，该干什么干什么，全然无视我的情感变化。我们三人在一起时，他和素面的话最多，大多数时间我只有听的份儿。看着他和素面话语投机，我真是很嫉妒！心里有鬼，也就细致入微地留意起素面。素面不似我能隐藏内心世界，她将喜怒哀乐全部写在脸上。我注意到他俩之间说着话，素面就她“走神儿”，祁峰不在她就和我喋喋不休地祁峰这祁峰那的，是不是素面也爱上了祁峰？

    一天，在我和素面的房间为我过生日，酒过三杯，祁峰吹起带来的口琴，《祝你生日快乐》之后是《秋日私语》，琴声如泣如诉，如梦如幻，真没想到最简单的乐器会有如此动人的表现力。素面突然发问：“祁峰，你为什么不交女朋友？”祁峰一楞：“是呀，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你喜欢我这样的活泼开朗还是素人的温柔恬静？”祁峰静下神来：“我没想过。”聪明的素面转移了这尴尬的话题：“那你向女孩子求爱送多少玫瑰花呀！”祁峰调侃：“一朵鲜花也不送，只送一枚风干花瓣。”素面和我大笑：“送绢花也行呀，送干巴花瓣，你这个小气鬼。”晚上我和素面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挤在一张床上聊天，素面坦露心迹：“素人，你说祁峰适不适合我？”我默然，素面幽幽地说：“我看出来，你也爱他。”我辩称不爱，素面继续说：“上次祁峰生病，你对他呵护备至，凭我们情同手足的四年，我知道你心思。可如果我骗你说我不爱他，又违背我的性格。我想了很久，你比我已有许多不幸，不如由我挑明，成全你们。”我知道素面对待爱情一向心高气傲，一般男生绝不入眼，是祁峰英俊的外表和多元性格吸引了她。可是，为什么偏偏我和素面爱上了同一男生？我绝不会和素面去争世间美品：“谁说我爱他？你别被爱情冲昏头脑，疑心好朋友。”“上次我收拾房间，看见你写的文案背面全是祁峰的名字。”我哑然。“你别以为我明知你爱他，又坦言我爱他有什么不妥。爱情可遇不可求。”素面的话显出她也正矛盾的内心。我的头脑被这个问题搅得一团糟，天亮了也没想到好办法解决。上班后我俩再见祁峰竟都有不自然之处，祁峰纳闷：“你们怎么魂不守舍的？”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俩干笑了几声掩饰着。

    素面让人忧心地日趋消瘦，我不忍心，寻机和祁峰说：“素面是天下无二的好女孩，漂亮、聪慧、心地善良、能干、爱好广泛……做你女朋友如何？”祁峰沉默一会儿：“前几天素面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将素面改为素人！”我唇抖眼湿：“那你怎样回答？”祁峰反问：“我有什么好？让你们这样的好女孩都爱上我？”“你怎么知道？”“其实女孩爱上一个人比男孩更不懂掩饰。”“那你选择谁？”祁峰不答，这更让我多心。祁峰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决不是那种周旋于爱情中自得其乐的人，可他为什么不作明确的选择？也许只有一个理由：他和素面一样，不愿伤害我那颗敏感脆弱的心，明明爱的是素面，可他们真的成为恋人，必将陷我于滨城更加无依无靠之境地。不然，若他都不爱，那么早就会说出来了。

    我和素面的相处“冷”下来，我们不再一起下班回家，不再一起做饭吃，不再说知心话。这绝不是因妨所致，是高山流水的友谊在和世俗的爱情挣扎的结果，我们不知道果真一方和祁峰恋爱另一方如何平静。终于，我忍不住在下班时拦住素面：“别不理我，我宁可一生远离爱情也不愿失去你。”“我正是因为和你想的一样才不知道么做才是更完美的结局。”良久，素面才大哭着伏在我的肩上，我们憋了多日的话变成不息的潮水涌出。路上，精神都有些恍惚，过斑马线时，不知危险在即，素面眼疾手快，拉我至身后，自己被摩托车撞倒在地。

    我无恙，心已随着素面的一声惨呼而怆然。

    素面右腿骨折，祁峰知悉，立刻前往医院看望素面，我们小心翼翼地关心素面的伤腿，素面反倒安慰我们：“医生说了，不会跛脚，只会留下毛毛虫似的疤痕，以后去用激光治疗，光洁得就像大理石。”说完，还扬起尖尖的下巴做鬼脸，“都是我不好，从认识你那天起，就带给你无数麻烦。”“为什么不说这几年来我有多充实，多快乐？”素面眼中正有泪花，祁峰打圆场：“素人，晚饭给小病号吃肯德鸡怎么样？”我们一起出去，祁峰问明素面被撞真相后，内疚得直打自己脸，我火了起来：“都怪你，明知道我们都爱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明确的答复？要么爱她，要么爱我，要么都不爱。”“你听我说……”我不依，打蛇随棍上：“你以为你是谁？周润发、刘德华般的大众情人？别人为你痴、为你狂，你倒受用无比，不置一辞。祁先生，今天正式告诉你，我已经不再爱你，如果你是君子，今后请多关爱素面。”“你以为我好受吗？你以为只有你们才珍惜友谊？你怎么知道我心中就没有爱？我不忍，比你还不忍让我们三人从此因爱而散。给我时间，小姐，我也不好受。”我不明白祁峰话里的意思，也无神再去细想，我和祁峰每天一下班就一起一到医院陪伴素面，三人暂时抛开各自心事，重回昨日。

    祁峰非常细心地照顾住院的素面，他怕素面闷，经常自编童话故事讲给素面听，每天扶着素面练走路，惹得邻床病人对素面母亲说：“瞧你女儿的男朋友多好！”素面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每当看到祁峰背着素面迈下三层楼梯到外面散步时，我都会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断对自己说：他们早就应该是一对璧人般的情侣，如果不是我这个可怜虫夹在中间，怎么会有素面今日的受伤？我本已得到素面太多的情谊，为什么就不能真正地给予她一次？我下决心，离开素面，离开祁峰，成全他们。

    素面伤愈出院，她笑着对父母说：“我改日再回家。”慈祥的父母嘱她当心，她就和我、祁峰回到我们的小屋。坐定之后，她淡淡地对我们说：“你们恭喜我吧，我妈给我介绍了男朋友，人不错，我同意了。”我真的感觉太突然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祁峰定定地看了她好久，掏出两封信：“这是给你们俩的，等我走后你们再看。”他前脚出门，我和素面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给我的信是这们写的：

    在我２７年的生活中，最难忘的两个人就是你们，你们对我的一往情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是，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艰难地克制自己不作爱的选择。你们二人的友谊在我看来比爱情更可贵，难得尘世的一股清流，让我如何下得了手去拆散你们？我决定回老家，今晚的火车就走，别去找我。权当和我一样━━你们是我的一场美梦。

                        祁    峰

                                                           8月23日

    素面“嗷”地一声，几下将信撕得粉碎，我却误会，赶紧将手中的信给她看，她已泣不成声：“一模一样。”素面回家小住，我再次看祁峰的信时，蓦然发现信封里一枚红似盛开时的玫瑰花瓣。

    原来如此！

    我收敛爱情之火，拼命地揽业务多挣钱，两年后，我终于自己开了家桃花灿烂广告公司，公司名字取“人面桃花”之意，凭着手中几年积攒的客户，公司声誉鹊起，我把父母接到了身边，与事业相反，我依然拒绝爱情。   祁峰走后，素面到父亲公司上班，此后身边的男友走马灯似地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今年初结婚。当我直言她的丈夫配不上她时，她答：“本以为我有了一生的知音，再有如意的爱人，一生足矣。上天是公平的，给你一个绝不会再给另一个。”

    夏日的一天，祁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出示的名片上印着“祁峰工作室总经理”字样。问起生活近况，祁峰递上一张自己的结婚照：“你看新娘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