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宜生体京味诗
(2025-02-03 19:20:29)
标签:
诗词聂绀弩雷海基京味诗文化 |
分类: 4、文章 |
散宜生体京味诗
雷海基
聂绀弩自称自己的诗是打油诗,社会上也以此称之。以打油为题的诗论也不少。其实,聂诗不过有着某些打油诗的影子,带点打油诗的两个特点:语言通俗,诗风诙谐,骨子里是京味,是带京味的诗。
聂诗与通常说的打油诗有着质的区别。
先看广泛流传的打油诗故事。据说打油诗称呼来源一个民间故事,约明正德年间,南阳城一张姓,兄弟三,承祖榨艺,以卖油为生,油质优价平,久而以“张打油”呼之,其兄喜作诗。曾作《咏雪》:“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来人们把用语俚俗的顺口溜均称为打油诗。流传至今,并被人誉为别具一格的“打油体”。
与上面《咏雪》诗相比,聂诗有打油诗语言通俗,诗风诙谐的特点,但还有典雅,智慧,意蕴,这些是通常说的打油诗不具备的。
文学界对聂诗的评价可以证明聂诗的质量远远高于打油诗。录几则如下:
聂绀弩诗词奖获得者于永森认为:聂诗思想含金量高,艺术特色鲜明,表面上极尽“打油”诙谐之趣,而根柢则实具狂放不羁的文人性情和关怀民生的现实精神,从而以特定的时代背景为衬托,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聂体”诗风味。(《聂绀弩旧体诗研究》)
刘坦宾认为:某些吟韵的“打油诗化”,而仍不失其雅驯耐读。(《漫谈聂绀弩旧体诗的艺术特色》)
酌海庐主认为:“聂老的诗,似乎都有一个特点:对仗十分工整。”
“聂绀弩先生每每在大雅大俗中构建张力,以大雅彰显着诗词功底,以大俗体现着平民地气,于今古诗林中独秀一枝。虽说类近’打油’,但这个油打得足以臻化境。”(《打油”亦可臻化境 ——读聂绀弩先生诗》)
穆恭龙人:“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打油是高级打油,和那种不讲比、兴,不讲格律的打油完全不同。”(《聂绀弩的打油诗》)
李辉认为:聂绀弩的“打油诗”开创一代诗风,堪称大家。(《读诗犹忆散宜生》)
寓真认为:“他的诗虽然有时写得滑稽、幽默、生活化,但内涵深,耐人寻味。”(《漫谈聂绀弩旧体诗的艺术特色》)
杨富波认为:“聂诗之可惊、可笑者,乃是其诗歌艺术之皮表,而其可悲处,方是其诗歌价值之真存。雕虫固然是小技,但聂诗所体现的,乃是一个时期或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遭遇与灵魂,因此有论者以’诗史’称之,也不为过。”(《读聂绀弩诗》)
韩三洲认为:聂诗的特点则是以杂文入诗,辛辣幽默,冷峻风趣,于平静中见深沉,从微笑中看泪眼,所以备受读者欢迎,也被人称之为“绀弩体”或“杂文体”。(《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与侯井天)
既然这样高度评价,为何还用不入流的打油诗称呼?
我想,一是聂绀弩自己这么叫,这是自谦,可以理解。二是诗界这样称呼,是顺着聂自己叫,也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称呼,叫打油诗心又不甘,就打上引号,意思这属于借用,并不是原本意义的打油诗,也不真正认可这是打油诗。
我认为,从聂诗的风格特点看,这恰好是京味文艺作品的京味,应该是京味诗。理由有两条。
符合北京幽默风趣的语言。
世人称北京人“京油子”,这个油,不是油滑,是风趣幽默感。北京语汇丰富多变,如,北京话中“吃、餐、啃、开、捋、填补”六个词,实际表示的都是“吃”的意思。爱打比喻,贫嘴,风趣幽默。故有“京片子”“京油子”之说。易中天《谈南北文化之差异》文中说:“北京人油但不浅薄,他们不避俗,但俗中有雅,而且典雅与高雅。即便是最俗的俏皮话,也有历史典故打底子;即便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也显得(当然也只是显得)相当有智慧学问。”
北京味语言最有代表性的是大作家老舍,他认为:“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假如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
老舍先生被称为语言大师,他的语言特色有评论家归为六点:幽默风趣、俗白精致、饱含温情、富含潜台词,浓郁的北京风味,“谈话”式的语言特色。
俗白精致,幽默风趣,是老舍文学语言的主要特点,也是北京语言特点。
聂诗恰恰有“俗白精致,幽默风趣”这个特点。如《挑水》:“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其诗明快风趣可见一斑。再如《拾野鸭蛋》:“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岐迷。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写灶台点火:“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写淘厕所:“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这些诗句既通俗直白,又带着风趣幽,内涵丰富,含潜台词。
符合以元曲为代表的京味诗风韵。
北京的文艺作品自元代起逐渐形成了俗白精致,风趣幽默的特点,这个艺术特点由元曲发端,也最为典型。元代散曲以俗白精致,幽默风趣见长而闻名于世,书写了一代中国文学史。元曲由杂剧发展而来,将“俗白精致,幽默风趣”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关汉卿【四块玉·别情】“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曲写得有情又有趣,作者以一名与爱人分离的女子口吻写来,直抒其缠绵的相思、真挚的爱情。曲从别后说起,口气虽平易,然送别的当时,既觉“难舍”,过后思量,心绪自然无法平静。
这种风格影响全国,元曲遂有北曲南曲之分。也对明、清后代产生深刻影响。如明代冯维敏(曾任保定府涞水县知县)【清江引·八不用】其一“乌纱帽满京城日日抢,全不在贤愚上。新人换旧人,后浪催前浪,谁是谁非不用讲。”用调侃语言揭露官场用人的腐败现象。
也影响到诗,如元人吕重实的诗:“典却春衫办早厨,山妻何必更踌躇。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不能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明代著名诗人袁宏道《横塘渡》“横塘渡,临水步。郎西来,妾东去。妾非倡家女,红楼大姓妇。吹花误唾郎,感郎千金顾。妾家住虹桥,朱门十字路。认取辛夷花,莫过杨梅树。”这首古体诗,和前面吕重实的诗,风格介于散曲与律诗之间,明显不同于宋代诗。
至清代乾隆盛世,以袁枚为代表的诗歌理论家,在这个基础上提出性灵说。主张用通俗平易的语言,抒写自己的性情,追求新奇和风趣。如他的《次日雾更大》“连宵骆背锦模糊,写出洪荒一幅图。此际群仙高处看,可知下界有人无?”一句“群仙高处看”就风趣十足。
此风仿效模仿者渐多,形成了全国性流派。查嗣瑮(康熙三十九年进士,官侍讲)《燕京杂咏》其中一首写天宁塔的“灯明三百六十点,风撼三千三百铃。最好天宁云外塔,恨无梯极上青冥。”
寓真认为:聂诗形式上的创新,亦即语言创新,主要表现为:口语入诗。“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钟三四清扫》)前一句杜诗,后一句口语。“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即事用雷父韵》)他的诗虽然有时写得滑稽、幽默、生活化,但内涵深,耐人寻味。
寓真说的“口语入诗”,“内涵幽默深”这两个特点与以元曲风味相符。
聂诗语言的精致和张力,风格的幽默,意蕴的深沉,都是历史上的打油诗不能比的。无论如何不该将聂诗归于打油诗一类,如果这样,是对聂诗的不敬,不懂,也是对中华诗词的贬低。
我理解,当今评家找不到合适的定性,相应的归档,只好冠以加引号的打油。如果用京味诗来衡量,问题就解决了。
说聂诗是京味诗还有一个佐证,即他在北京的生活。
聂写旧体诗的时间与居京时巧合,现今整理他的旧体诗,最早的是1955年的《反省时作》,恰好是1951年调入北京工作之后。到1986年在北京去世,他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段时期,是以老舍小说为代表的京味文学的盛时。聂在京从事文学工作,肯定受到京味文化的熏陶和影响。
这个影响可用他生活的朋友圈诗为证。他的朋友写的诗也是这种京味的。如黄苗子,聂曾有诗赠他,他题林锴《钟馗夜归图》,画的是钟馗大醉一少妇扶掖之:“小妹相扶抑小妻?晕晕乎乎醉如泥。终南进士司何事?白昼鬼行君夜归。”又如一阕题《醉钟馗图》的〔西江月〕下片:“妹子嫁归香港,孩儿走读西洋。妖魔鬼怪任披猖,老子醉乡放荡。”
聂的朋友黄永玉在一幅画上题诗:“嫁与老夫只一好,凡有好画留下来。他年翻开箱底看,取为儿孙剪新鞋。--打油诗一首,梅溪老伴一笑。”题自己画诗:“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站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胡风《临江仙二首·步东坡原韵,但反其意而用之,待寄呈子民兄,以博一笑
其二》“见色闻风真热闹,纷纷旧革新更。轰轰鼓响又锣鸣。童颜将鹤发,大发斗争声。
何满子《赠聂绀弩》:“先生越老越风流,千首诗轻万户侯。
不独文章惊海内,更奇修炼出人头。”
加上赵朴初等填写元曲,这些居京文人当时形成了一个“打油诗”群体。
可见,聂诗不是个别现象,当时北京有一个写“打油诗”的气候,如京味小说、京味相声、京味戏剧一样,是京味文化的一部分。聂诗不过是其中一位杰出代表。
郑万才认为“聂绀弩同志的诗词作品,平而不淡,淡中求味。可以说,他代表着一个时代,是那时代发出的最强音,是时代的代言者,是历史的见证,能引起一代人的共鸣。当今有不少诗人,学而不精,学而不广,广而不达,看见平淡之作,就归入打油诗一脉,以垒典,枯涩为古。其实这是一个十分错误的审美倾向,并不值得提倡。”
他明确认定将聂诗“归入打油诗一脉”“是一个十分错误的审美倾向,并不值得提倡。”认为“时代峰两座,绀弩占一山。”(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说明他对这一风味的高度肯定。
既然不宜称为“打油诗”,不妨称京味诗,“散宜生体京味诗”。
2021年5月8日
(发表山东师范大学《中国当代诗词研究》2024年创刊号,题目:散宜生体京味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