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憩初醒，浑身忽觉一丝莫名的清冷，便循着暖意出门。沿着屋旁小径信步，不觉间踏入了张居正墓园。拾级而上，园内正沐浴在澄澈的秋阳之下。

墓园四方，各有银杏一株默然伫立，金黄的叶片被秋风浸染得格外庄严，迥异于他处。树下，三两游客正在拍照打卡，捕捉这肃穆中的灿然。西园亭内，几位老者丝竹相和，曲声悠然，自得其乐。较之往昔，墓园确乎添了几分热闹，于我，却仍是喧嚣尘世中难得的静谧一隅。

踏着青砖铺就的小径，行数十步，即可见半月池和伴月桥。半月池池水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伴月桥桥身如虹，横跨在清波之上。过桥，张居正的铜像便映入眼帘，他面容沉静、目光深邃，他不怒而威，亦不悲而悯，静静地驻立在天地之间。铜像之后，便是神道——五十八块青石板次第延伸，每一块都像是一年光阴的日历，记录着他五十八载起伏跌宕的人生。两侧石像森然列队：石马鬃毛飞扬，似欲奔腾而出；石羊眼眸低垂，似含苍生之痛；文武石人肃立如初，衣袂无风自动，恍若仍听命于万历早朝的钟鼓。

墓冢不高，底部以青砖围砌，圆顶之上，昔日的黄土已被青黄相间的秋草温柔覆盖。墓前的石香炉里，插着几支燃尽的残香与香烟；赑屃背负的石碑，碑文镌刻着“大明上柱国太师张文忠公之墓”。字迹苍劲，却难掩岁月侵蚀。碑前，静放着几束鲜花，其中一束尤为特别——花丛之中，竟斜插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和几页落满了文字的信纸，字迹工整却微颤，好似承载着重约千金的倾诉。

秋风忽起，信笺轻翻，墨痕穿透悠悠岁月，与周遭银杏、松柏的清冽气息悄然交织在一起。我忽然明白：这不是偶然，也不是猎奇。这是一种仪式性的托付，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张居正，绝非纸上谈兵的清流儒臣。他是脚踏实地的实干家，是运筹帷幄的制度设计者，更是敢于在皇权与庞大官僚体系间走钢丝的改革巨擘。“一条鞭法”，化繁为简，将千年杂税折银征缴，既简政清源，更激活了市场血脉；“考成法”，以结果论绩，“月有考，岁有稽”，堪称古代版的严苛KPI，直指吏治沉疴。

嘉靖四年（1525年），张居正于出生于荆州城东门外草市张家台的一个秀才家庭。这里是他的成长地，也是他归隐生活的栖居地，当年他于此“课家僮、种竹养鹤、闭关读书”，在韬光养晦中积蓄力量，静候风云际会。生于斯、长于斯，江汉平原的沃土让他深谙小民稼穑之苦、田亩国本之重。这段蛰伏，无疑为其日后重返庙堂、力挽狂澜的改革大业，淬炼了心智，厘清了脉络。他的改革，根系深扎于这片他深爱的泥土之中。万历十年（1582 年）张居正病逝后，灵柩被护送回荆州故里，埋葬于此。这里是他的生命起点，更是他魂归故里的安息之所。

2003年，我家迁居至此，邻里中有户张姓人家，后来方知，竟是张公四子后人，其第十六代孙。当时谁又能想到，这片被用作菜地、粪池的荒地，竟埋藏着一位帝国重臣的灵魂？直到学者钩沉史料，媒体传扬事迹，那段尘封的集体记忆才渐渐苏醒。自2004年墓园重建开放，倏忽廿载。今岁，恰逢先生诞辰五百周年。

绕冢一周，复归碑前。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土地管理法》上。白底红字的封面，在秋阳下泛着微光。风起时，一片金叶缓缓飘落，不偏不倚，落在了上面。

我不禁发问：我们纪念张居正，究竟在纪念什么？是在纪念那权倾朝野、号令天下的无上威仪？还是喟叹其身后抄家削爵、子孙流放的千古悲情？抑或是追怀一位试图以理性、效率与铁腕重塑帝国肌理的孤独理想主义者？或许，都不是。我们真正纪念的，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一种在体制之内推动变革的智慧，一种将国家命运置于个人荣辱之上的担当。他不是圣人，也有私心，也曾专断，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一个信念：这个国家可以变得更好。哪怕代价是千夫所指，万劫不复。如今，《土地管理法》静卧其墓前，何尝不是一种象征？那是今人对他当年改革意志的回应——你曾想丈量天下田亩，厘清赋税之源；今天我们仍在努力实现土地资源的公平配置与可持续利用。你曾试图建立一个高效廉洁的行政系统；今天我们仍在与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搏斗。那束花中的法典与信笺，绝非迷信的供奉，而是一种精神的接力。我们在说：您当年欲行而未竟的千秋功业，今人仍在筚路蓝缕；您曾蒙冤受屈、遭逢清算的深邃思想，正以时代的语言，浴火重生。

日影西斜，墓园重归岑寂。唯有西园亭中，二胡声再起，一曲《江河水》幽幽流淌，哀而不伤，如泣如诉。那旋律仿佛从明代的宫墙深处传来，穿越万历初年的紫禁城，掠过江陵乡野的稻浪，最终落在这一片秋草覆盖的坟茔之上。一个人的得失毁誉，从来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历史的评判，往往滞后于当事人的生死。但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心无所愧，就应该奔着自己的理想勇敢前行。又一片银杏叶落下，轻轻盖在信纸上，像一句未写完的话，被时间温柔地续上。

真正的纪念，从不只是立碑塑像、焚香献花。它是让一个逝去的灵魂，在当代的问题意识中重新复活。张居正不在历史书中，他在我们的选择里。

我缓缓走出墓园，身子也随之暖和了不少。

2025.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