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大军南下不久,父亲在江南和悦洲开了一个木匠铺子,请了四五个伙计,带了一二个学徒,在那个昔日被誉为“小上海”的街道上,父亲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
父亲开始思念远在江北老家里他的母亲,我的老祖母。祖母一辈子生活在那个叫作店屋的村子里,一双三寸金莲使得老人家从未迈出过二十里以外的地方。现在,父亲觉得自己有出息了,他决定回一趟老家,把他的母亲接到和悦洲来一同享福,以尽一个儿子的孝意。
恰在这时,从老家传来一个消息:父亲的胞弟,我的四叔死了。四叔当时还不到三十岁,头年刚结的婚,四婶在不久前为他诞下一子,正是如花似锦的日月,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却说这一年春上,四叔的右眼下额不知怎么就生了一个小小的肉瘤,这东西乡下人叫皮癀,现代医学上则称之为“痈”。四叔自恃年轻,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日后给他自己和他的家庭带来莫大悲剧的小玩艺。那是一个雨天,四叔应邀去一个堂弟兄家打牌,天黑时,堂弟兄留饭,堂婶热情,杀了一只仔公鸡为几个男人下酒。半夜里,四叔脸上的皮癀骤然发作,头痛欲裂,眼爆如球,天亮后不等抬到郎中家,半路上就毙命了。
我曾读过明朝皇帝朱元璋的一些事情,做了皇帝的朱元璋要除掉曾立过大功的大将徐达,却找不出什么借口。恰巧徐达的背上生了一痈,于是,朱元璋让人给徐达送去一只蒸鹅。徐达知道,这是朱元璋要他的命了,只得含泪吃了这只皇帝的赐物,第二日即死。
造成四叔之死的元凶,即是堂婶好意招待他的那只在中医上称为“发物”的仔公鸡。
年迈的祖母不堪丧儿之痛,从此一病不起。父亲在老家伺候了几日,因记挂着江南那边刚刚红火了的生意,不得不独自回到和悦洲。不久,从江北老家那边就传来祖母逝世的消息。祖母享年七十八岁。
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这场家庭灾难开始悄悄靠近我更加年迈的祖父。
祖父年轻时做过私塾先生,而到了晚年,老人家开始颠三倒四,被人称为“哦头先生”(音),用今天的话说,祖父俨然就是“书呆子”一个。目睹在不到一年间家里相继送走两条人命,祖父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归罪到四婶的头上,每当伤痛极处,祖父便指着我的四婶说:“你这个小女子命多硬啊,进门不过两年,我家两条命都被你克掉了。”年轻守寡的四婶受不住祖父隔三岔五的指责,正好这时邻村有一鳏夫看上了我的四婶,并千方百计托人说媒,想将守寡的四婶娶进门去。
祖父越发“哦头”,整天只是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坐在门口的石滚上摇头晃脑。当家的大伯长年闯荡,家是他临时的驿站。大伯生怕四婶再嫁,落得个人财两空,便在家看(平声)了半年,当他毕竟是一个野惯了的人,终于还是出门去了。临出门前,大伯特别叮嘱祖父说,你要盯好老四家里的,老四虽然没了,但老四家里的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千万不要让她再去嫁人。
大伯走后不久,邻村那个男人立即着人上门求婚,祖父巴不得四婶立即扫地出门,不等对方开出条件,立即就在那张合约上签字了。嫁走了四婶,祖父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开始把心思全部集中到他的线装书上。
这一年年底,大伯终于回来了,刚进到村里,便有人告诉他说,在邻村的一条河边看到你家四娘了,穿着红衣红鞋,在洗衣服呢。大伯知道,该发生的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追到邻村,打上四婶再嫁的那家门上,终于看到他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大伯指责那男人趁火打劫,不等家主到家,就抢走了黄家的媳妇。不想那男人却理直气壮地拿出有祖父签字的合约说:“你父亲还没死呢,现在还临不到你当家。”
在家门口的稻床上,祖父捧着书坐在石滚上,见到长子,就像是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四叔屋里,空空如也。大伯怒不可遏,他追到稻床上,冲着祖父大声地吼着:“你个没用的书呆子,家里的东西都被人搬空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念你的死书。老黄家真正是人财两空了你晓得吗?!”大伯说着,朝着祖父猛然一掌,祖父应声倒地,吐了一口鲜血,当夜离世,世寿八十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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