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爱把自己出生的地方称作老家。可是人真正的老家又在哪里呢？

    站在那条养育了父辈们生命的河边，父亲指着对面那座逶迤的山头说，那就是我们老黄家的祖坟山，是我们这一支黄家人发脉的地方，将来我死了，就埋在那里。

    那年头回老家是一件大事情。好多天前，父亲就开始做着准备：给祖父祖母的纸钱，给叔父们带去的糕点，还有我们所穿的衣物。少年时的父亲是赤着脚离开这个村子的，他回来时，却是一个多口之家的长者。爱面子的父亲说，我们要光光鲜鲜地回家。交通蔽塞的时代，回一趟老家真不容易，清晨从大通出发，直到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那座老屋里，回到留下父亲少年时期的足迹、留下他无穷记忆的村子里。当天晚上，老屋里坐满了人，大家相互交递着水烟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辣的黄烟气味。在这种气味里，我昏昏欲睡，然而却又被一个个古老的故事吸引着：大刀会怎样刀枪不入，黄家宗祠里族长们怎样审讯不贞的女人，还有那座牌坊，那每块条石上似乎都刻满了先人们对世事的洞察和对伦理的诠解。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发觉父亲不是一直都那样古板，那样冷峻得怕人。于是，我明白了什么是老家，不管人到了怎样的年纪，一旦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他都会像一个孩子。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上山去了，我们来到祖父祖母的坟前，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一次又一次地跪在那里。父亲指着附近的一棵小树说，记住，那就是我最后的卧榻。于是，我再一次明白，为什么父亲越是在年老的时候越是要频繁地回老家。父亲在外面飘泊了一辈子，最后他所认定的，还只是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父亲最终并没有长眠在他父母的身边，他最后还是选择他客居了大半辈子的江南。多少年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开始一趟一趟地回老家来。同样是几天前就有的激动，同样是做着精心的准备，只是再不要走很长的一段水路和很长的一截旱路，母亲从我们客居的城市出发，不消一个时辰，便会来到她度过了整个青年时光的地方。我曾经陪同母亲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垄。我相信父亲那时候也就是这样一遍遍地走着的，父亲一定会想到他故去的父亲在这些村子和田垄上怎样地走过。比起父亲来，母亲在老家居住的时间要长得多，因此母亲对那些村陌那些老树那些古井的故事如数家珍。当述说起父亲年轻时的艰辛和坚韧时，母亲禁不住热泪倾洒。母亲说，这才是我的家，要是你们不觉得麻烦，我将来还是要回到这里来。

    利用工作之便，我也时常地走进这座被父母称作“老家”的村子，虽然我无法找到父亲当年那种“回家”的感觉，但不知不觉中，也开始对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子，每一条山脉亲切起来。只是村子里能叫出我小名的老人越来越少，我也再难以寻闻当年父亲热衷的那种黄烟的气味。偶或在稻床或是村巷中遇上一位牙豁嘴瘪的老人，他们当终于得知我的根由之后，一声长长的惊叹，接着，便开始述说父亲或是我小时候的趣事。我发现老人们有时将我的事情安在了父亲的身上，有时又将父亲的事情安在了我的身上。在这种绵长而错乱的回忆中，我们对那些往事都有一种隔世之感。

     我已经无法找到当年捉迷藏的草垛，无法找到那棵给过我无数希望的老柿树，包括那古老的祠堂和高大的牌坊，一切都在岁月的更迭中化作了过去。依然是那种熟悉的乡音，然而所表达的却有所不同。老人们总是要向我诉说他们的儿女怎样只顾自己活得自在，却连最基本的口粮也不肯拿出来供养他们；年轻人再也不愿像他们的长辈那样勤于稼穑，他们长年穿行在一些城市的街巷或偏远村落，用他们独特的智慧和方法往自己腰包里装钱。古老的伦理连同那座老祠堂一同灰飞烟灭了，只有像堂哥那样的老人才长年坚守在几分有限的耕地里。每次我去，堂哥总是要拿出他们从地里打出来的芝麻绿豆或是米面等，用蛇皮袋子装了让我带到城市里去。

    对于这个叫“老家”的地方，我去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感觉，但我知道，我还得一次又一次回去，直到我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