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4.27
两座雪山之间是冰川。那巨大的冰川看去仿佛是凝固的,但它在流动,在不息地运行,带着不可抗拒的原始力。也许是强劲的风在推动它?那风,凄厉地尖啸着,卷动山顶上红白黄三色经幡,发出哗哗的响声。公路上滞留着残雪。一老一少两个人沿着公路磕长头。他们身穿羊皮筒,胸前围一条帆布围腰,双手在头顶合十,然后依次放到脸前、胸前,接着往前一伸,整个身子一下扑在地上。那位年纪大的,一边磕头一边呜呜低咽;年轻的那位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看着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慢慢开过。他们是到拉萨朝佛的,将一直磕长头磕到拉萨。他们从头到脚裹满泥土,只有眼睛是亮的。
他念他翁山上见到的一切,构成了奇特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幻景。
天色暗下来了。这时汽车从两个磕头的妇女旁边经过。我只觉得整个胸腔那无法排遣的压力在扩张,已经闷得难以承受了。我对师傅说:“请你停一停。”
在深黄色的暮色中,我看清了,在前面磕头的是个姑娘。她身材颀长,穿一件合身的黑皮夹克,戴一副很大的墨镜,辫子盘在头顶,一对耳环在熠熠闪亮。她磕长头的动作端庄沉缓,仿佛一举一动都凝聚了坚不可摧的决心与诚心。她后面跟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阿妈,银发在风中飘动,黑氆氇上蒙着厚厚的尘上,她牵一条牦牛,牦牛温顺地搭拉着眼皮,背上驮着帐篷和食物。
我拉开车门跳下车,拿起水壶走到姑娘身边,等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把水壶递给她,说:“你,喝水。”
她透过墨镜凝神看了我一眼,文静地摇摇头,清清楚楚地用汉语说:“谢谢。”她取下墨镜放进夹克衫的拉链口袋,我看到了一双深如秋潭的眼睛。是个很美的姑娘。
“你们,到拉萨?”我问,姑娘点点头。
“朝佛?”姑娘点点头。
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我知道了,这是母女俩。二十多年前,姑娘的父亲流亡到国外,到现在杳无音讯,母女俩一直怀念着他,希望他回来,现在政策好了,生活好了,她们求佛保佑亲人团聚。
姑娘平静他讲述着,风吹动她额前的卷发,暮色中,她那深如秋潭的眼睛亮幽幽的,似乎有一种炽烈的火焰在燃烧。
我向她们告别,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在过去的年月里,不知有多少人把躯体留在了这条路上。
汽车开动。我怅然若失地看着那位姑娘。她双手合十,头微低,以一种超然的沉静的神态念着六字真言。
车沿着盘山公路又上了一层,往下,可以看到刚才走过的地方,我仿佛隐约看见那个颀长的身影,面对苍天,双手合十,全身扑到地上。
黑夜吞没了一切。
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在追求,我也在追求。他们用的是一种更加严酷的方式。也许他们尚未脱出愚昧,但我是否像他们那样坚韧、执著?
信念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1982.4.28.
………………
汽车像一只小甲虫,孤零零地在怒江边的丛山峻岭中穿行。我感到进入了远古洪荒世界,寂寞而苍凉。
曙光已经出现,岩峰呈现出肃穆的赭红色。除了岩石,还是岩石,森严壁垒,连一颗小草籽也插不下脚来。从车窗俯瞰下方,千丈壑谷之下,怒江在静静地流,像一条碧绿凝重的玉带,听不见它的咆哮声,只是不时可以看见一条条雪白的浪花,但你分明可以感到平静的江面之下隐藏着吞噬一切的暗流。怒江两岸寒气逼人,车轮在刀刃上走。
有那么一个时期,我对报上宣传的英雄兴趣不大,甚至对英雄这个词都抱一种冷漠态度。然而,当我在怒江岸边的石壁上看见刀斧凿刻的“英雄阵地”四个鲜红大字时,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因为我看到了,什么是英雄的业绩,我明白,在这条线上筑路意味着什么……
出发之前,当年十八军的一位老兵曾同我谈起修路的情况。就是这条路,往前挪一公里,需要炸开八万立方米的岩石!我听了,可是没放在心上。他还告诉我,在怒江边的花岗岩上,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人们发现峡谷中往了一群野鸽子——小鸟可以筑窝,人兴许可以落脚!第一个炮眼就是这样,悬在云端之中打出来的。我听了,怀疑地微微一笑,觉得这是神话。
当汽车沿怒江行驶,当我下了车,从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绝壁之上往下看,当我久久凝望“英雄阵地”几个大字时,心里很难过。我深深后悔了,那漫不经心的笑会怎样地刺伤那位老战士!
以后,我曾一次次来到川藏沿线的烈士陵园,从一排排灰色的墓碑旁边慢慢走过,有时是天刚发亮的时候,有时是在黯淡的暮色中。我在那些无言的灵魂面前审视自己。生活中也曾有过审视自己的时刻,但在川藏线上感受不同,完全不同…… 岁月流逝了,它会冲平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但我想,即便到我老了,我也不会忘记那些日子、在那一排排朴实的方碑面前所想到的一切.
1982.4.29
夜里12点多才到站。今天行车足足21个小时,凌晨3点就出发了,其实简直可以说是逃跑掉的。
昨晚住邦达,食宿站长不肯收住宿费,条件是让车队带四个人走。车队队长不想带,同师傅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逃跑,通知我半夜两点半起床。我是被马达声惊醒的,当我提着东西跑出门,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亮着灯从我面前开过去了。我坐的那辆车早已发动,车门一关就起步了。师傅说:“我操它!像兔子,一个比一个溜得快!”他告诉我,他已经做好了被抓住的准备,大不了由他付这笔住宿费。
我对他们这类做法哭笑不得。有一次深夜到站,找不到值班的,队长就撬开县招待所的窗子让大家往进去。还有一次,他们收了人家的公鸡搭了个人,结果当晚把人家撂在食宿站,开车偷跑了。我说:“你们太坏了!”他们说:“她味儿太重,受不了。”他们聚在一起,很喜欢谈如何作弄那些搭车的。
………………
吃完饭,大家还不散去,照例讲起了各自路途的遭遇。队长那辆车的车窗摇不上去,下午下大雪那阵,把他们冻坏了。有辆车的排档杆断了,那是个新手的车,他只好挂在二档上,上山下山都无法换档,心惊胆战开了上百公里。另两部车,只要一上坡水温就升到:100℃,几乎每走一公里就要停下来加一次水。我坐的那辆情况算好的,平均每天也要抛锚十次。
他们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平静得很,好象是饭后的消遣,没有一点激动,更不渲染夸张。但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每天都在与死神对话。我们曾在泥石流区抛锚,司机告诉我,就在这个地方,十几辆军车被埋在了山崩之中。我们那次抛锚是牙包出问题,停了五个多小时,还因此堵了几十辆汽车。每次抛锚,师傅们总是心平气静,不慌不忙的,没有一点埋怨和急躁情绪,这同我过去在都市里常看到的怨天尤人形成了一种对比,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很深、很奇特的印象。我曾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些宿命的东西?
当然,不一定是宿命,只是有些像。虽然他们不一定能解释命运,也不认命、不怨命,因为危险和困境对他们来说,己是司空见惯的情况,他们就具有了非同一般的豪迈气度和本领,他们心平气静地试图掌握命运。
两天以后,我们的车翻了。那是刚刚从色季拉山上下来,同死神进行了一次正面交锋,还带有一些剩余的兴奋,突然轰隆一声响,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车门上。
我说:“翻车了?”
师傅说:“嗯。”
令人肃然起敬的心平气静。
那是在林芝县委门口,深夜。雨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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