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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这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公元1600年2月17日凌晨的罗马,塔楼上悲壮的钟声次第响起,传进千门万户。通往鲜花广场的街道上,人民摩肩接踵,一个叫布鲁诺的人被绑在广场中央的火刑柱上,刽子手用木塞堵上了他的嘴,接着柴火点燃。夜空下那一张张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的面孔,被火光照亮了。人民在欢呼。
为什么在这个国家,人们这么急于处死文学?
理由有一万个,紧要的一条是:倍受失败感折磨的人们都忙于赶一辆叫“成功号”的列车,据说这辆列车能将他们载到天堂。天堂应有尽有,愿望一诺成真。但去天堂的旅途遥远,万事操心,而文学成了他们肩上最大的包袱。
他们不想在车厢里读书吗?你可能要问。
书也读,但大抵读两类:一类是武侠与言情,这些读物能让他们在一个低洼处汇合,使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再一类叫励志书,最对他们的胃口,能教他们长精神,看完后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当然是好的,至少能让他们心里发慌,睡不着,闻鸡起舞。狼奔矢突。
我想起克洛德西蒙在《弗兰德公路》中的一句题记:人们以为是在学习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
文学过早地洞悉了这一切,所以它悲悯。在尘世热闹的洪流中,它是那个最早看见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它的过错在于说了实话。冒犯了潮流。
就像卡夫卡说的: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强大的蓬勃的力量,都在蔑视、摧毁文学(甚至包括许许多多文学刊物/出版商和文学大奖),比起这些强大的蓬勃的力量来,文学是幽微的、柔软的、缓慢的、天真的、复杂的、笨拙的、深奥的、沉默的、羞涩的、灰暗的、甚至是无用的事物,但它有智慧,从容,有耐心,它知道“那些全速奔跑的人,既没有脑袋,也没有心灵”(叶芝),它不能够去赶乘那辆积极的、愚蠢的、狼奔矢突并注定要朝着死亡飞速挺进的车子。
它愿意留下来,席地而坐,懒散地舒展它的身体,它的美曾经伤害过那么多人,现在,它一如既往,轻笑着,瞎胡扯,有时候它自言自语,像那个秘密的土地测量员,在城堡外踱步,享受自己的光阴,或者它兴致勃勃,说起唐吉柯德带着桑乔怎么大战风车,而不是去买股票;贾宝玉跟姑娘们一起厮混,而不去考公务员;小王子与一朵小花谈心;王二喜欢跟陈清扬通奸。押上刑场前的阿Q在地上画圆圈,怎么也画不圆。。。。。。它不去关心英国女王手上的钻石有多大,布兰妮是不是穿了短裤,潘十亿盖了多少房子。面对广大的物质生活,它是莫尔索,显得像个局外人。
这就是文学的态度。它愿意躲着那些忙乱的人民,坐在一间小屋子里,泡一壶茶或者咖啡,叼一支烟,铺开一张稿子,去说起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它可能是快乐的生活、伤心的生活、独特的生活、丰富的生活、幽默的生活、嘹亮的生活、绝望的生活、饱经沧桑的生活、涕泗横流的生活、无法无天的生活、莫名其妙的生活、毛骨悚然的生活、离经叛道的生活、空穴来风的生活、梦寐以求的生活、抑或是滑稽的、荒唐的生活,它诉说我们心灵的悲喜、明暗,尘世的美好,与艰难。
如同萤火虫提醒夏夜,明月提醒夜空,秋天到来之前掉下的一片叶子。它提醒的是我们每个人这一生都仅能拥有一次的生命。它窃窃私语,发出一些细微、快乐的声音,就像布罗茨基的那匹黑马,来我们之间寻找骑手,它在寻找它自己的听众与读者,它自得其乐,安然得很,一点也不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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