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孔乙己
(2008-07-22 12: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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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经 |
分类: 村妇日记 |
我从十八岁起,便到北面的金贵工作,老板说,样子太傻,怕当不了鸭,就在外面当收银。外面的上班族,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在这严重兼督下,收费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是公安局的,辞退不得,便改为当小弟到房间送酒送毛巾了。
我从此便穿梭在各个房内,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客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张价值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张价值是自费却偶尔带小姐上楼的唯一的人。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忧郁。他对人说话,总是全是股票涨跌价值投资波浪理论,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张,别人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张价值。张价值一到店,所有妈咪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张价值,你比上次更抑郁了!”他不回答,对妈咪说,“找个小妹过来”。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炒股票赔钱郁闷了!”张价值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胡扯……”“什么胡扯?我前天亲眼见你炒股票,赔得砸电脑。”张价值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价值投资赔钱不算赔……投资者……投资者股票没卖,能算赔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未来PE、PB”,什么“宏观经济向好”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屋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张价值原来也是公务员,但终于不会说话得罪了领导,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只能替别人炒股了。幸而这几年大盘大涨,还勉强过得去。可惜他又有一样坏毛病,便是喜欢长期持有。坐不到几天,股票上下波动,又跌了回去。如是几次,让他炒股的人也没有了。张价值只能用自己原来的老本做起了职业炒股。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在房内从不对小姐动手动脚,只是玩玩筛子唱唱歌而已;虽然间或带小姐出台,听小姐说,也是竟产多给个二三百的小费。
张价值唱了几首歌喝了几瓶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妈咪小姐便又问道,“张价值,你炒股真的很厉害吗?”张价值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涨停也抓不到呢?”张价值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风物常宜放眼量不畏浮云遮望眼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小姐们也都哄笑起来:屋里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妈咪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妈咪见了张价值,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张价值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炒过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股,……我便考你一考。云南铜业的代码,是多少?”我想,一直赔钱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张价值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告诉你,记着!这些代码应该记着。将来当基金经理时,综合配置要用。”我暗想我和基金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基金经理也从不懂股票;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告诉我,不是000878吗?”张价值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吧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有色板块铜生产企业有4家股票,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张价值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吧台写下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张价值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424行情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张价值长久没有来了。上次小费还没结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赔了大钱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赔。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借高利贷补仓了。高利贷,借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腰斩,后来是继续阴跌,阴跌了大半年,脚踝斩了。”“后来呢?”“后来破产了。”“破产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躲债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424之后半个月,股票是一天比一天低,看看大熊市来临。一天晚上,没有一个客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定间房,找个小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张价值便在大厅门口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叫妈咪给带个小妹来。”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张价值么?上次小费还没结呢!”张价值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小妹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张价值,你又赔钱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融资,怎么会赔到这个地步?”张价值低声说道,“价值,价,价……”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妈咪,便都笑了。我带他进了房间,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百块,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不一会,他唱玩歌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张价值。到了年末,老板说,“张价值还欠一次小费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张价值还欠一次小费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张价值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