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脱轨
当高明和刘处长站在高明家楼下时,一排红色的消防车停在楼前,刘处长和高明同时抬头看上去,高明家里的窗户,已经是焦黑色的了。高明立刻冲进楼里。
刘处长边喊边追赶着高明,可是转眼间,高明已经消失不见了。
等刘处长喘着粗气,爬到高明家里的时候,只听见高明震耳的叫声响彻楼道,高明双手捧着一把被水泡烂的泥灰号叫着,声音高亢恐怖,他的腿边,是两个灰黑色的花瓶,其中的一个,已经被高压水龙头冲翻在地摔烂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连墙皮都被烧得干干净净,露出里面的水泥砖块,地上除了灰烬还是灰烬,一件成形的东西都没有了。高明的家里,经过一夜大火的洗礼,片甲不留。
刘处长上前抱住高明,却被高明疯狂地推开,他不顾一切地捞起一把灰,扔掉,再捞起一把灰,再扔掉,边扔边喊,没有任何语言内容,只有刺耳的“啊——”声起伏不停,泪水顺着高明已经黑一块白一块的脸颊流了下来,和口水混在一起,滴在满是泥水的地上,一会儿的工夫,高明已经滚了一身的水和灰,最后,高明跪在书房位置的地上,紧紧抓住一把碎了一地的瓷片,鲜血顺着高明的手流了出来,到了瓷片上立刻变成了灰黑色,血水蜿蜒地流淌下来,一滴滴坠落。他将脸埋在一堆灰烬之中狂吼不止,刘处长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高明一直没有停止喊叫,尖锐刺耳的号叫声,压住了救护车鸣叫的笛声,喊叫着的高明是被绑在救护车上送到医院的。
高明人生的列车,在他看到一切被烧成灰烬的那一刻,轰然飞出轨道。
高明疯了。
16。春天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春天的太阳照在城市的街道上,公共汽车的铁皮看起来暖洋洋的,风儿从开启的窗口吹进车厢,带来了南方天气中少有的干爽。
高妈妈坐在靠窗的座位,手里是下飞机时提着的那个小袋子。只是今天的袋子是瘪瘪的,好像并没有装东西的样子。
她的头发全都白了,只有在她低头的时候,才能看到在脖子根部靠近发际的地方,有那么一点点的黑色。高妈妈的短发在春风的吹拂之下,四散飞舞着,乱发一遍遍扫荡着她的前额和两颊,她却并不理会,只是呆呆地盯着车头的方向,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没有。
那天下了飞机赶回到家里的那一刻,小区里的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平日里跟她一起跳舞的许阿姨,看到她提着行李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竟然哭了起来。
消防车和救护车都走了,小区恢复了平静,搞卫生的阿姨在清理现场。高妈妈木头一样地走到家门口,只有刘处长茫然地站在水淋淋的楼道里,看到高妈妈的那一刻,他垂下了眼睛,差不多是想逃走的样子。
刘处长将高明写的那一大沓子材料,交到高妈妈手里,他说,这是高明写的,您拿着吧,善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您放心。
刘处长真是处理得很好。高明算是工伤,他的一切医疗费用由单位支付,工资照常发放,高妈妈在过年的时候,还领到了高明单位发的两桶花生油和一大袋子泰国米,这些都是由高明处里的同事,亲自送到家里来的。
高明一直在住院,他的喊叫声在高妈妈第一次出现那一刻再度响起,医生将泪流满面的高妈妈带离了号叫着的高明。母子相认已经成为幻想。
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高明才可以在高妈妈面前安静下来,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高妈妈才可以止住眼泪,从那个擦灰的上午分别之后,高妈妈再见到的高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他趴在医院的地上,不停地挖着,医生给他戴上了厚厚的手套。即便是这样,高明的手也是伤痕累累的。
高妈妈每天坐着公共汽车往返于医院和家里,开始的一个月,她不能接近高明,只好坐在医院外面的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树影在脚边一点点地移动,听着周边散落的人声,擦着偶尔会涌上来的眼泪,然后,悄悄地看一眼高明的背影,在美丽的夕阳霞光下坐车离开。
后来,高明不叫了,她陪在儿子身边。高明挖地的时候,她会用自己的手垫在地上,哄着高明在自己手上挖,从高妈妈能待在高明身边起,他的手一天天长好了,渐渐地离开了地面,渐渐地不再挖了,只是偶尔在桌椅和床上划拉几下而已。
这是高明发病后的第四个月了,现在的高明和高妈妈,总算能平静地彼此相见和相处了。最近,高明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医生通知说,高明可以回家疗养了。今天是高明出院的日子,高妈妈拿着一个空着的旅行袋,到医院接高明出院。
高妈妈将刘处长给她的材料,在火烧过的房子里一页一页地烧掉了,她烧得很慢很慢,烧过之后,她将屋子一寸一寸地扫了一遍。这点事,她一个人干了三天三夜。
她没再找刘处长问高明出事的详情,既然问不回原来的高明,又何必问呢。
房子卖掉了,一个香港老板以低于市场价三分之一的价格,买走了高明的房子,高妈妈再三说明,这房子是着过火的,可是香港老板不在乎,说是着过火的房子特别旺,容易发财。
高妈妈用卖掉房子的钱,在高庄山脚下的小镇子里,买了套房子,高庄已经没有了,本来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被一个老板买下来做了观光山庄,修起了很高级的别墅,每一栋别墅,都带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着好几种果树。据说这些房子里,住着全国各地的富豪,他们听说高庄的茶叶延年益寿,每年都要过来住上一小段时间。
高庄的人拿了老板补贴的钱,都散了,有留在山脚下的,也有远走其他城市的。高妈妈买的房子,跟原来住的房子很相像,也是三室一厅。她按照以前家里的样子布置好了。打算等高明出院之后,娘儿俩回到高庄山脚下生活。高庄虽说是没有了,但能住在高庄的山脚下也是不错的,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向山上,那片熟悉的梯田和影影绰绰的房顶,能帮助她找到生活的连续感。
车停站了,高妈妈稳步下了汽车,树丛下有一栋白色的房子,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安宁精神病院”,她在这里出入了几个月,已经很熟悉了。
医生牵着高明的手走了出来,他已经不用吃药打针了,除了寡言少语,还有在下午三点十分会突然站起来走动之外,没什么太大的异样了。
医生说了,高明会恢复的,可能快也可能慢,快,也许就是一夜之间,慢,也许是十年八年,谁也掌控不了。
高明的神情一片祥和,门厅里的一棵绿罗叶子扫到了他的脸上,他平静地伸手摸了摸那片绿叶,仔细地看了又看,好像这叶子是什么珍稀物品,脸上有股孩童般的天真与明净,看到门口站着的高妈妈,高明像是看见了一个老熟人,温顺地微笑起来。
看到高明的笑容,高妈妈也跟着一起微笑起来,泪光在高妈妈的笑容里闪亮着,他们娘儿俩终于可以一起回家了,回他们的新家也是他们的老家。那里,有绿油油的茶树和蓝蓝的天空。有欢快的小鸟和满天的繁星。
高明的一个衣领是翘起来的,高妈妈细心地折好高明的衣领,从医生那儿牵过高明的手,娘儿俩一起走到了屋外的阳光下。
17.他人
刘处长在过年之后,调回了北京,高妈妈是从高明主治医生那儿知道这消息的,因为刘处长临走之前,还来看了高明,给高明留下了两条好烟。高妈妈将刘处长送的好烟,转送给了主治医生。高明从发病那天之后,就一直没抽过烟了。
书记在高明出事之后半个月就提前退休了,跟老伴一起去了加拿大带孙子,听说书记的儿子很小就出国了,娶了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媳妇,这些,高妈妈是听过年送大米的高明同事说起的。那位同事对书记很有意见,生气地对高妈妈说,他以为他是谁呀,想怎么地就怎么地,高处长要不是因为他乱用权力,根本不会出事。
高妈妈还听送大米的高明同事说起,王市长和曹局长的案子还没有结呢,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高妈妈没有跟北京教授联系过。但是年前年后,精神病院组织了很多次高明病情的会诊,医院里来了一批德国专家,一批美国专家,一批法国专家,都是为高明会诊来的,从治疗高明的医疗力度来看,高妈妈知道北京教授已经插手了,但她觉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对她,对高明,还是对于北京教授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人的世界里是他人的生活。对于高妈妈来说,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高明两个人的生活,之前,是属于她和高明两个人的,现在,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她撑得住。
18.继续
高妈妈在擦灰。
这是她每天吃完早餐,合上报纸之后开始干的活儿。
阳光穿过阳台再穿过窗户洒了进来,在沙发深咖啡色的木头腿上,留下了一道金灿灿的亮色。高妈妈手下的抹布,祥和地在屋子里的家具上一寸一寸地展开着,水印像一朵朵花儿一样,不停地展开、收小、深深浅浅,渐渐不见,一件件的家具,在她的擦拭下,慢慢地润泽和亮堂起来。
这是高妈妈带着儿子回高庄生活之后,最普通的一个上午。儿子高明刚刚吃完早餐坐在沙发上,餐桌上高明喝粥的饭碗还温热着,即便沙发腿上的那抹阳光是个先知,它却无法开口告诉大家,这个人家的命运,还会不会改变。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是一对儿小圆疙瘩,晶莹的玉石外面,包着亮闪闪的黄金。这是高妈妈从火场里捡回来唯一的一样东西。也是他们娘儿俩过往生活唯一的纪念品。这场大火把全家烧得一干二净,连张照片也没能留下。这个家,除了高妈妈自己和这对小圆疙瘩,全都是新的,连她最熟悉的高明,也是一个新的高明了。
高明穿着干净的蓝衬衣,安祥地坐在沙发上。阳光让他的裤脚明亮了一小片,高妈妈提醒自己,今天,该给高明剪指甲了。
哦,还有,下个月6号是高明的生日,她要带着高明,去拍一张合影。
现在,高明的一切,都由她来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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