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京，不知道有没有网络更新，临走再多贴几节小说，幸亏有个博客，要不小说就石沉大海了，谢谢大家。
蝴蝶飞了（5.6.7）
五
奔驰500的后座上坐着珠儿，前排是司机和保姆。珠儿曾经提出过想坐前面，但是被妈妈否定了，说是前排不够安全，珠儿只好天天独自坐在宽敞的后座上。车里播放的是英语磁带“YOU
AND ME
”，童音的英语歌谣悦耳地欢唱着，珠儿安静地看着窗外，路上的树、车、人一排排向后掠过。偶尔，司机大强会按一按喇叭提醒离车太近的行人，那些行人往往会被喇叭声吓一大跳，对着驶过去的奔驰车后背骂声娘，过后还是会用羡慕的眼光目送着车子离去。
今天有了点特别的内容。在等红灯的路口，司机把一个空的汽水罐扔向窗外不太远的果皮箱，结果汽水罐砸在了一个提着袋子的男人身上，司机正要道歉，那人却将汽水罐飞快地拾到自己的袋子里，还对着珠儿的车一边弯腰一边连声说，谢谢谢谢。珠儿看着那个人的友善笑容，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珠儿也把车窗摇下，顺手把自己手里的饮料瓶扔给了那个人，饮料瓶飞出窗外，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那人张着口的袋子，珠儿很高兴，冲着仍是拼命朝她点头的男人笑了笑。绿灯亮了，司机大强踩下油门，嘴里咕哝了一句：神经病！保姆则是回过头来嘱咐珠儿赶快把车窗玻璃摇上来。
在学校上学的学生珠儿，是学校的公主。珠儿爸爸多次给学校捐款，虽然钱是捐给了女儿就读的学校，爸爸还是当上了热心公益事业的明星。捐款的仪式上了电视电台报纸。校长也跟着多次上报出镜，成了半个新闻明星，不用说，学校当然是对爸爸的宝贝珠儿关怀备至。
除了学校关照珠儿，老师喜欢珠儿之外，珠儿跟同学的关系也是特别好，珠儿凡事不争，有高级的文具玩具，只要同学喜欢了张嘴要，珠儿会立刻送出去。珠儿没有什么自己特别稀罕的东西，珠儿很大方。老师和同学们对珠儿只有喜爱没有妒忌。大家都认为，珠儿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珠儿天生的福份。
珠儿从一年级就是班长，珠儿这个班长什么也不用干，连上课喊起立这样的工作，在别的班级是班长喊，在珠儿的班级却是副班长喊，因为珠儿嫌累不愿意天天喊起立，副班长是个男孩子，觉得喊起立不但一点也不累，还很威风，副班长很高兴能代替珠儿天天喊起立。于是班长这个职务，只是珠儿一个理所当然的光荣称号而已。
送珠儿的奔驰车停在了学校门口，其他的车是不允许在学校门口停留的，只有珠儿家的奔驰车可以停。保姆先下了车，拿着书包把珠儿一直送到教室门口。其他孩子的家长是不能进入学校的，可是珠儿的书包太重，教室又在3楼，珠儿绝对不可能拿这么重的书包爬3楼，只有让保姆每天拿着书包早晚上下两次，保姆也就享受了进入学校的特权。中午是不用带书包回家的，一般都是司机大强一个人来接，这样，通宵守候珠儿的保姆，在早上送完珠儿上学之后，可以一直睡到下午接珠儿之前，保证了晚上夜班时的充足精神。
每天中午，都是珠儿自己走出来，司机大强和他的奔驰车，永远在接送孩子阵营中的第一排，珠儿一出来大强就会立刻下车，笑眯眯地打开车门，公主珠儿便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上车回家。
六
这一天的中午，对于公主珠儿来说，实在是太特殊了。当珠儿走到学校门口时，却没有见到司机大强叔叔和奔驰车，这让珠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们一批批地涌出学校，站在门口的家长和走出来的孩子，像我们玩的扑克配对游戏一样，一个对一个地配好了立刻就离开了，很快，门口的人就减少了一大半。珠儿张望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和怎么做，珠儿从未尝试过一个人呆着。现在突然出现的情况让珠儿有些不知所措。
珠儿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离开了校门口，沿着马路漫无目标地溜达着。珠儿不认识路，珠儿只认识自己家的车。在珠儿脑子里，路是一排排向后退的树，是路边一辆辆被超越的单车，是一两个看熟了又老是记不住的招牌。
珠儿东看看西看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四周的车声、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可是珠儿却觉得特别静，周围的声音没有一个是针对她发出的，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妈妈、没有司机、没有保姆。四周的声音都跟珠儿无关。珠儿现在不够用的是眼睛，要看的东西太多了，还要顾着脚下的路和身边的车，珠儿忙得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东张西望之中，珠儿到了一个公交车站。站牌下站着很多等车的人，也有和珠儿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回家是要坐车的，这一点珠儿十分清楚，可是坐什么车到什么站，珠儿不知道，珠儿连公交车和车站的关系都还没概念呢。
珠儿没时间细想，一辆又长又大的公共汽车开进了站，车一停下，车站上所有的人都急急忙忙地往车上钻，大家的行为感染了珠儿，珠儿也跟着溜边上了车。还没等珠儿站稳车就开了，珠儿整个人向后一仰，差点摔了一跤，旁边的阿姨也不说话，一把抓起珠儿的手，一按按在了车门口的扶手上，珠儿本能地抓紧了扶手，这下总算可以站稳了。
车子向前一直开，又出现了后退的大树后退的单车和似曾相识的招牌，珠儿觉得心里有些踏实了，这情景跟她每天经历的差不多，珠儿认为家很快就可以到了。车开开停停不知道过了几站，人稀少了一些，司机发现了傻站在门边的珠儿，司机让珠儿投币买票，珠儿只是看着司机发呆，珠儿身上没有钱。
珠儿没碰过钱。妈妈总是说，钱最脏了人人都摸，钱上都是细菌。这么脏的东西珠儿当然不碰也没机会碰。没钱买车票的珠儿很快就被赶下车了，珠儿被赶下车后知道了，钱虽然脏却是可以用来坐车的，这不都是因为没钱才被赶下车的，要不然过一会就可以到家了，珠儿体会到了钱的重要性。
下了车的珠儿，心里倒是没有慌张，路边有好几个熟悉的招牌，珠儿满怀信心地想，也许再走一会就能到家了。
走着走着，路边出现了一排小小的食街，小铺子里面和小铺子外面的路边，坐满了吃午饭的人，每个人都显得急急忙忙，对着桌子上的各种食物吃得很香。珠儿突然觉得有点想呕的感觉，头也有些发晕。其实珠儿是饿了，珠儿不知道这种感觉是饿。珠儿身边的食物总是超过珠儿的胃，每天从睁开眼睛到睡觉，妈妈都安排好了吃，就是课间，也被妈妈交代学校安排了牛奶面包，还有一放学的下午茶、晚上临睡前的燕窝，珠儿哪里有时间饿。
就在珠儿觉得不舒服时，一张珠儿见过的面孔出现了，就是早上被饮料罐子砸了还说谢谢的男人，他依然拿着早上的那个袋子，看见空罐子就往里装。珠儿像是看见了救星，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拽住了他的衣服。珠儿的小脸像早上一样，满是无邪的天真笑容。
被拽着衣服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山村里没编制的老师周文贵。文贵戴了一副黑框的塑料眼镜，穿着一套过时但还算干净的西装。无论怎么看，文贵都不像是个捡破烂的，但是文贵确实是在捡破烂，手里拎的袋子里有易拉罐、矿泉水瓶、旧报纸等等。
七
文贵接到妻子车祸去世的噩耗，眼前立刻飞满了金星，眼泪没有流出来，冷汗却是顺着文贵的额头冒出了一片，娃娃们在窗外欢闹的声音越来越远，黑板上的字迹也是发散了开来，文贵手里的一小截粉笔变成了碎末，又沾了文贵的手汗，像橡皮膏一样粘成了白乎乎的一块。
文贵是慢慢倒下去的，送信来的阿斌惊叫着扶着文贵，却是跟着文贵扑倒在地，几个学生飞跑进来，着急地大声叫着周老师，周老师。
文贵醒来看见的，是一群学生的脸，文贵的第一句话就是：娃们，老师要请假了！
文贵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丽莎在烧火做晚饭。妻子走后，所有的家务都由丽莎一个人包了。令文贵吃惊的是，丽莎居然有条不紊干得一点不比妈妈差。
晚饭是红薯饭和一碟咸菜。饭上桌的时候，文贵绷不住了，他走到屋外的土坡后面，蹲在地上把手深深地扎在土里，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哭失声。文贵现在还不能告诉丽莎这个悲痛的消息，因为他马上要离开家去城里办丧事，他不能让丽莎独自留在家里承受丧母的哀痛。文贵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也不知道数到了多少，文贵起身回了屋子。
第二天，文贵交代了村里所有的人，不要告诉丽莎这个消息。文贵只身上路，来到了S市为妻子桂花办理后事。
桂花的后事出乎意料地麻烦。事故发生后，桂花的东家坚决要求索赔，司机所属的公司却找出一千个理由推脱，事故一直没有正式的结论，桂花不能火化，只好放在殡仪馆的冰库里。
桂花的东家阿姨流着眼泪告诉文贵，你老婆真是个好人，她虽然只是个保姆，可是我们从她身上知道了什么是高尚。就在车祸发生的头几天，我女儿学校一个老师得了肺癌，女儿让我捐款，你老婆二话没说就拿了一百块，我不让她出钱，说她挣点钱不容易，可你老婆说，万一那个老师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孩子怎么活啊，我这一百块不为这个老师，就为他的孩子。你老婆说了，出来打工就是为女儿挣个上学的学费。文贵啊，你要是就这么回去了，你老婆能闭上眼吗？不为别的，就是为你的女儿，也要跟他们打官司打到底，这钱是你老婆的命啊！
东家阿姨的眼泪让文贵为妻子感到了骄傲。在乡下，文贵一直是深受乡亲们尊重的人。妻子虽然到了城里，做着保姆这样地位低下的工作，可是一点没给文贵丢人，保持了他们的尊严，只可惜……文贵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可是文贵忍住了，文贵是个男子汉，文贵是老师，文贵要坚强，文贵不能哭。文贵的悲伤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硬邦邦的堵在心口。
东家还是有点势力的，帮文贵请了市里最好的律师。索赔的路途是那么漫长，文贵不忍心拖累好心的东家，正好有个老乡在一个荒山坡上有个窝棚，文贵就在窝棚里住下了，没事就在山下捡一些饮料罐卖钱，暂时给自己混口饭吃，文贵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昨天律师通知文贵，司机的公司知道打官司要输，要求私了，索赔的款项很快就能给出来。文贵听了这消息，愈发想念独自留在家里、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儿丽莎。
八
文贵被拽得转过身来，看见了冲他笑着的珠儿，珠儿的笑容让文贵想起了这是早上坐在奔驰车里的小公主。文贵蹲下来，问孩子你怎么在这儿啊？珠儿自己走了半天，都是些陌生的面孔，这个早上见过的叔叔就算是熟人啦，珠儿告诉文贵，今天很奇怪，在学校门口没看见自家的车。珠儿又自豪地说，她是自己坐车到这里的，可惜没有钱，所以坐了几站就被赶下来了，如果有钱她可以一直坐回家的。珠儿天真地述说着她这个中午的不平凡经历，珠儿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
文贵没太听明白，就蹲下身来一句句问珠儿，你家在哪里，还有几站地啊，叔叔可以给你坐车的钱。珠儿却愣住说不清个所以然，珠儿不知道自己家的站名，更搞不清文贵说的几站地是什么意思，文贵问着问着突然明白了，珠儿这是走丢了！文贵又问了珠儿的名字，学校的名字，家里的电话等等，珠儿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文贵最后也没办法搞清楚，珠儿到底在哪里住，在哪里上学。文贵也不认识城里的路，文贵只知道怎么回自己住的窝棚。
珠儿和文贵的周围，坐满了吃午餐的人们。蹲着的文贵看着珠儿干净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睛，心里涌出了一份柔情，文贵想起了自己的丽莎，丽莎跟珠儿一般大，也有着跟珠儿一样清澈的眼睛，现在的珠儿简直就是文贵的丽莎，文贵暂时把寻找珠儿家人的事放在一边，把珠儿安排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珠儿买了一大碗兰州拉面。
珠儿吃过的好东西有的是，比如鲍鱼、燕窝、鱼翅、海鲜。珠儿就是没有吃过拉面。
拉面很香，拉面实在太香了，没有妈妈的指令，珠儿自由地吃着拉面，嘴上都是拉面的油，手上沾了拉面的汤，珠儿稀里哗啦一口气把整碗拉面吃进了肚子，文贵心疼地看着珠儿吃面的样子，心想这孩子真是饿坏了。
吃完面的珠儿脸上红扑扑的，珠儿现在的感觉真舒服，心满意足的珠儿，一下子喜欢上了让她这么舒服的文贵。
文贵告诉珠儿，他们现在开始想办法送珠儿回学校，珠儿急忙摆手说，不急不急，我们下午是运动会，不用上课的。珠儿转了转眼睛，高兴地对文贵说，叔叔，我帮你一起捡瓶子，你看早上我扔得多准啊，你说好不好？文贵没答应，文贵说，那怎么行，你家里和老师都会着急的。珠儿就是不想回去，珠儿就是想和文贵在一起，从见到文贵到现在，每一分钟都是舒畅的，珠儿一点也不想回到学校回到家，回到中午以前的日子。
珠儿开始说服文贵，叔叔，你就带我玩一下午，就一下午，然后再送我回家行不行？反正学校下午是运动会，不去没关系的。珠儿期盼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文贵，扬起的小脸蛋迎着中午的太阳闪闪发亮，粉紫色的头花缎带垂在珠儿的小脖颈上，随着珠儿激动地说服文贵而一跳一跳的，文贵一下子就被珠儿打动了，文贵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美丽天真的小公主。文贵心想，可能是老天爷也可怜我，知道我想女儿啦，送来这么个宝贝让我高兴高兴。文贵决定，就带珠儿痛快地玩一个下午，晚饭前把珠儿送到最近的派出所，找到珠儿的家应该是件不难的事情。
文贵拉起了珠儿的小手，珠儿的手暖洋洋的，文贵感觉多日以来堵在心口的那块坚冰在一点点融化。领着珠儿的文贵，在妻子桂花去世后的这段日子里，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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