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木凋零。寒风，一如遥远的故乡吹奏的箫声。我的另一个身体在向我叙述，声音这样清晰。我渐渐明白，在大海的那一边，有我永远不能抹去的血液相通的东西。
    我回忆起上个月在北京的日子：杯光酒影，坐出租车常受堵在熙熙攘攘的车流里，不得不坐地铁，在街头漫步，在大学里演讲，看实验话剧……。
    只是我没有耽溺在回忆的快乐中，确切地说，在纽约家里，我实实在在感到宁静。一种我需要的宁静。
    这样交替的时空转换是我喜欢的今生约定。



    每次回国旅行，都有某些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次回去，听到看到一些扑朔迷离的只有国内才有的故事。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从内蒙大草原来的A对汉字的迷恋。中国有希望，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里，仍然有不少人像她那样为自己的追求，执着地耕耘。
    写到这里，汉字如水涌来，漫延我的身体和我的房间，正在播放的西方古典音乐也成了汉字，在空气里回响。我想起自己的长篇小说《背道而驰》里最后结尾的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东方和西方，只是心理上的一个场。最后的东方，就是西方。最后的西方，必定就是东方。”生命也好，世界也好，实为悖论。如果有一天，汉字在现实中消失掉，这悖论不会消失。
    我庆幸因写作而使自己的汉字没有退色。


    刚写完一篇随笔，是有关身体的。写随笔，会让人看成是在说教劝世。但活到这把年纪，别人如何评论已成其次。我何尝不更喜欢写所谓纯文学的东西，如多年前写的散文《秋天有约》。可是，在这样一个不纯净的人生里，我不会只写“纯净”的东西。    
    谁不说教劝世呢？父母对儿女说，老板对部下说，政府对人民说，妻子对丈夫说……，反之亦然。有人明说，有人暗语。
    所有文字的实质都是说教劝世。文字在说教劝世中产生和发展。最早的思想来自宗教，最早的大学教育来自神学院，最早的系是哲学系。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让国人佩服的说教劝世者。不是吗？当年我父亲对鲁迅如此敬仰，竟然在初生粉嫩的女儿名字上放了一个“鲁”，以后其五个儿女的名字统统跟着这个“鲁”。我家不是山东人，母亲也不姓鲁。
    我的笔名是我的真名(first name)。有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我的另一种今生约定。


    天空蔚蓝，宛若一个包容万象的巨大无边的手掌，用白云缓慢地扶摸大厦、山川和人群。
    在北京的那个礼拜，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离开北京时，终于也有了这样一个蓝天，只是寒风刺骨。
    一切都在互相混合，靠近，衬托。这是一个好预兆。我深入汉字，它们无穷无尽，像月光之下一枚枚发亮的古代钱币，散发着魔法的力量。它们是奇迹，而不仅仅是4702年的历史【注】。它们是诗，是美国人平常耳朵里的寓言和神话。我在刚才的随笔里写道，“如果说过去25年来走向世界就是走向美国，那么如今走向世界就是走向中国。”我穿过家里灯光朦胧的走廊，呼唤彼岸一串串响亮的友人的名字。
    凡尘之世。另一种新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成长。我的命运是歌唱它，面对它。在我的汉字里，纽约和北京都不代表它们的名字所蕴含的地理位置。它们都是我的家园，我熟悉的街坊，都是我今生约定的爱欲甘苦忧郁的体验。我和它们频繁地幽会，用汉字叙述情愫。梦会在其中穿梭，不会失传。

                                                                                                               (2003年圣诞节纽约郊外)

【注】公元2004年是黄帝纪元47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