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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无法投寄的信
大放:
我坐在西雅图北郊的公寓里写这封信。已经这么多年没给你写信了。就算我写了也没法寄给你。我只是用文字来记载我今晚的心绪。
我刚从一个热闹的聚会回来。 聚会上,碰到一个老朋友,他现在是国内很有名气的的电影导演。他长得很象你。他说,爱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是摆脱心灵或肉体的无聊或孤独。可是,单纯是为了摆脱似乎又太简单了。每个人都按着自己的方式爱和生活,就象看到了江河急速地流动,有人狂热有人宁静有人沉重有人恐惧有人麻木。人往往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又明确地感觉到某种存在。
前几天,我写了一篇关于死的短文。我认为,死使心的距离消失。那位电影导演说,海格尔认为只有死是不能代替的,因而死使人具有特殊性。这使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你和我在大学里选修海格尔哲学时的争论。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正因为死的不可代替性,死亡使人的特殊性成为灰烬。无论你是名人还是街头乞丐,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而爱恰恰相反,它具体地显示出一个人活生生的个性来,能把骨子里的东西给裸露出来。
无论是爱情还是友谊,都是互相响应的回声。生活的必然性不会被打碎,打碎的往往是人的信念。或许,在人们看来,我的信念无非是一种错觉罢了。对于别人的不理解,对于友情的失去,偶尔会有凭吊的心情。过去的历史,只是一种回忆。它们不会成为我终身怀念的梦,让我的脑子有大量的空间储存过去,使它们成为我个人的财富,而让我又不拘泥在过去中。
那位电影导演虽然很有名,但内心很脆弱。我对他说,如果一个人的童年不快乐是来自父母,那么这个人就特别脆弱,容易过分敏感。幸好,我童年的痛苦都是来自外界的。童年的经历绝对影响一个人的爱的能力。对我来说,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而长大,我是被哄大的在赞美声中长大的,而不会哄人甜言蜜语。这让你失望。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如果一个女人柔情似水不够,是最大的遗憾。”当时我知道完了,因为你是需要柔情似水的男人,而你又那样爱我,所以你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对我说过,你害怕明天。“明天可能会夺去我在世上所有的一切。”
那天夜里,你对我说这话的时候,一轮明月正朝着我们住的那栋竹子搭成的别墅背后缓慢地落下去。我理解你所说的话,紧紧地拥着你,生怕你会离去。月光照在你高而挺拔的鼻粱上,使你面庞有一道整齐的阴影,它给我一种不祥的预兆。当你谈到你哥哥自杀的时候,两滴眼泪停留在你的脸上。在柔和的月光里,它们如珍珠一般。我惊呆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有见过你掉眼泪。我不知所措,久久地注视着月亮。阳台的外面有一棵树,是什么树我已忘了。但我记得,它开满了白花,月光把它照得格外纯净。我把你的眼泪吻干。我们就那样相偎到天亮……。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已有了一个温馨的家。我丈夫樊信实是个电脑博士。我们有一个活泼可爱漂亮的女儿名叫一诗,已经五岁。我很幸福。信实和我聊起你时,鼓励我给你写信寄发在国际电脑联网上和中文报纸上,很可能那样会找到你。对此,我不期待。我现在给你写这封无法投寄的信,只是在完成一项个人的使命。人的一生有许多使命,包括爱。至于使命的结果,有时不是个人能够把握的。在这个转眼即逝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真诚能让我觉得更加宝贵的了。
正写到这里,一诗问我:“妈妈,您在写什么呀?”
“我在写信。”
“给谁写?”
“给远方的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是不是在中国?”
“妈妈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您怎么寄呢?”
“妈妈只是把它储存在电脑里。”
“那位朋友能收到吗?”
“不会。”
“您干嘛做不会的事情呢?”她把我给逗乐了。
小家伙看过你的照片。有一次,她指着你的照片问信实:“爸爸,这是谁呀?”
“妈妈以前的男朋友。”
“那,他吻过妈妈吗?”
“当然,就象爸爸吻妈妈那样。”
“不,我不让他那样吻妈妈!”
信实和我大笑了起来!我对她说:“是的。宝贝,他再也不可能那样吻妈妈了。但他是妈妈多年的好朋友。如果他到我们家来,你会对他好吗?”
“如果他不那样吻妈妈,我就对他好。”
一诗有趣的问话,使我想起了你第一次吻我的情景:坐在校园里的一张绿色的木椅上,三月北方的夜晚还很冷,我们互相依偎着,你几次想吻我,可又不好意思;当我抚摸你的脸,问你冷不冷,你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和下巴,使劲地吻起我来,我的头靠在椅背上,被你吻得透不过气来,想叫你放开,又说不出话来,整个身体不听使唤。你居然把我吻得晕了过去!我们无法再骑停在一旁的自行车,你一手扶着我,一手推着两辆车,送我回去。你给吓坏了。我想,很可能我那天晚上感冒了鼻子不通气,你的吻封住了我的嘴,那么用力,时间那么长,不晕才怪呢。假如那天晚上你再坚持吻下去不放,我会不会窒息而死?
我把你我之间的故事都告诉了信实。他很豁达开朗。他说,“这样的人,我想认识,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他是一个以人生为节日的人,整天乐哈哈的,喜欢交朋友。如果不出去,他就会在家写作找乐。他鼓励我交异性朋友。他说:“如果一个女人只有丈夫是可以深谈的,那她是不会完全懂得男人的弱点的,她很可能对丈夫的毛病不能原谅,甚至对丈夫的某些言行大吃一惊或失望。我不希望你那样。而且我相信异性朋友的吸引力是对夫妻的考验。只有经得起考验的夫妻才能有长久的相爱的婚姻。”我很爱他。我坚信,你们俩认识后一定会成为哥们的。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们班的李娟就住在我家对面的公寓里。她和其丈夫正在闹离婚。我有了家,才知道两性的结合是有很多问题的。男女的天性相差如此之大,更不用说要把由两个独立吐故纳新的器官所组成的个体放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一辈子。如果夫妻之间没有把对方的天性和需求给予爱护和宽容,是很难想象有长久的真正的两性合作。谁都知道仅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够的,可是做起来不容易。在婚姻里,我才真正懂得男女世界合而为一的含义。这种合而为一,要求同床共枕的两人去不断地去发现彼此都能接受的家庭生活的最佳方程式,并且长年累月地去把那些方程式解开。李娟对我说,“没有家时真想有个家,想得发疯。可有了家想离开家,想得很烦。”
我想,我们大多数人在结婚之前没有太多地考虑家庭计划和重担,等到有了家需要作出计划和挑起重担时才发现事情原是婚前所没有预料到的,才发现两人对许多计划的选择和决定是不一样的,对重担的承受力是有差异的,甚至其中一人或两人根本没有某种承受力。当感情被差异和承受力的缺乏挤压得扭曲甚至荡然无存时,家庭只好解体了,或者名存实亡。人的一大缺陷是常常忘记人性中没有绝对完美的东西。
与男人交往,女人很容易为其才气而忽略其品性。你还记得钱志村吧?他可能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有才华的人之一。他在去年因谋杀同学被判了终身监狱。你一定听说了。我个人认为,他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妻子,乃是他那高傲阴阳怪气故作神秘的个性。他妻子说:“人到了这把年纪,性格已不可改变。要么离婚,要么容忍。”她选择了离婚。李娟的丈夫也有才气。李娟向我诉苦后,常会说:“……可是他很聪明!”怎么说呢?心不正,才气可能更加搞死人。
在美国的这几年里,我发现报刊和电视所报导的系列谋杀犯几乎都是很聪明但性格极为内向神秘兮兮的男人!性格不开朗古怪,有气有情绪没地方可以释放,积压起来,结果用所谓的才气杀了几个几十个人才让你发现。才气用在犯罪上是个深渊。我对女人说,找丈夫不要把才气看得太重,要看性格。假如这个世界不是太过分地崇拜大脑而走入极端的话,我们的日子要太平得多。今天的女人,当她们的事业和经济地位与男人平起平坐或相近的时候,她们会把眼光更多地注入到男性的相貌身材,尤如不少的男人如今很喜爱女子的才华。朗才女貌,开始倾斜倒过来了。这是件好事,它迫使男子注重身体锻炼和外表。
这么多年不见,你若看到我写的这一切,会不会说我太认真?信实刚才走进来,我把以上的给他看了,我问他:“若真得见到大放,我们会不会已经很陌生了?”他说:“不会的!我相信你所说的大放是那种终生可以交朋友的人。”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对于有的人来说,我写的这些无非是垃圾。 这是一封无法投寄的信。就这样吧,我将此信公开。也许,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会在天涯的某一角落里读到这封信。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否已有家,我衷心地在为你祝福!
夏子,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九日于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