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上天堂
鲁鸣
母亲在上海病危出院后卧床了一年多。春节我赶回国看望母亲。她头脑还清醒,能认出我,可已不能说话。回纽约上机场前在她床头告别。她欲哭无泪露出悲哀目光。我们彼此都知道,这很可能是我们在世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心很痛,不忍看她伤心,赶紧离开。走到电梯里,空无一人,我泪流满面。
前年母亲病倒完全不能自理后,我和哥哥姐姐为她找老人护理院,发现上海很多老人护理院都爆满。一位护理医生说,等待入院的老人名单长着呢,起码要等半年至一年才有空位,因为只有死了一个老人,才能让另一个活着的老人进来。这不是排队上天堂吗?
目睹护理院里的老人们,我可以想象,如果我不提前到天堂报到的话,30、40年后我也将和他们一样,耐心而又无奈,或坦然或恐惧,等待死亡。
其实,从人一出生就开始排队上天堂了。年龄本身就是一张时间表。有些人命不佳,加塞插队,年纪轻轻就上了天堂,这种不排队的现象属于非正常死亡。我们绝大多数人,是按照自然规律,听从上帝安排,顺着队伍次序,按步就班,离开这个是是非非但有令我们留恋的人间。
我赞成安乐死。如果我患了绝症已不能动弹,排队又还没到头,干脆痛快地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然而,我想象得太简单了。母亲病危时,我们几个儿女只要叫医 生别抢救,把输液管拔了就行。母亲出院后,24小时卧床,她不愿去老人护理院,我们请了保姆照顾她,和她住在一起。可母亲已完全不能享受生活的乐趣,唯有病痛。最痛苦的莫过于,母亲脑子清楚,这对她是双倍煎熬:除了身体疼痛,她还要承受心理折磨。现在母亲瘦弱得只剩下皮包骨,靠水、牛奶和糊状营养维持着生
命。如果停止喂她,她也就很快走人了。然而,做子女的理智上想得通,但真正要下决心这样做却是挺难的事:至少对我来说,除了感情,心理上有一种“谋杀”的感觉。我做不到,尽管我深知这对母亲是最好的解脱和祝福。
现在我才认识到,即使患者写下遗嘱安乐死,除非患者自己能动手,很多人的这种希望最后其实是落空的。因为家人没有心理承受力去执行其遗嘱。遗嘱者还能享受生命乐趣没有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她)自己通常不会安乐死。等到他自己不能动弹或不能说话要想安乐死时,只有借助家人动手或动口。而没有家人同意,医生是不会替你执行的。我想,很多家人在这时候很难下手 或开口同意。理智常违背人的情感。可何况以“谋杀”方式告别,毕竟太残酷了。我绝对无意谴责帮助父母或家人安乐死的读者。不过,我敢说,即使在有法律保障安乐死的国家,安乐死永远不会普及。这违背人的自然本性,需要极大的超人勇气。
中年人都面对着这样两个事实:(1) 父母离世。我的老朋友和老同学中,不是这位父亲去世,就是那位母亲病逝了。(2) 正在老去,排队上天堂已排到了中间,甚至超前。这几年,中国中年人高血压和糖尿病发病率这么高,这些人从时间表上乍看去天堂还早,但在排队的路上已颠颠冲冲,东歪西倒,力不从心,其中有些人离天堂的门已很近了。所以,人到中年,心态自然也就比较平常心了。死是一门功课,它的力量大过生。它教会我们,人带不走任何一片云彩,让我们学会不要对人生太斤斤计较,学会大度宽容。
这两年,中国各地高校不断有学生跳楼自杀,以至有“现在流行跳”之说。广州华南农业大学最近在短短10天里有4人跳楼自杀。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此刻,北大又 有一位物理博士生刚跳楼身亡。现在国内城市自杀者以跳楼为最常见,因为高楼到处都是,往下跳就是了,不需另做准备,比方上吊你还得找结实的绳子或钉子以及
吊绳子的承受物。试想,那些咬牙往下跳的自杀者,在离开高楼的那一瞬间,会不会后悔?不排队上天堂,在高空中飞翔滑落。这个结局很悲壮很凄凉。人选择这样的插队方式提前了结自己的生命,是对这个都市时代的讽刺,是现代物质文明的悲剧。
中文有句俗语,“好死不如烂活”。我们大多还是希望排队上天堂,并且与平时买东西办事排队的心情相反,希望排队上天堂的时间越长越好。而且,安乐死其实并 不安乐,无论对死者还是对亲人都是无奈,且不说死别的痛苦。那些快快乐乐离开这个世界的少数人,无疑是我们人类这个队伍里心理素质出色最勇敢幸福的成员。有些人未受身心折磨而突然即刻病逝,至少是一种运气,不管他们是否排队去了天堂。
【母亲在中国时间今天(4/28/2006)清晨7时走了。把此文贴出,算是一篇祭文。再见,妈妈!】
(原载《文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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