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

魂断紫禁城

（修订版）

（节选）

钟源

                                                                             引 子

 
 
    清咸丰年间的一个夏夜。
    万籁俱寂，新月如钩。沉浸在夜色中的清宫紫禁城，飞檐殿脊，鳞次栉比，如凝固的巨浪狂澜，似动荡的江涛潮涌，充分显示着这座旷世之城的皇门如海。
    偶尔间，纵横交错的深宫甬道上，会闪现出几盏昏黄的纱灯。一个个值更守夜的老太监，挑灯巡视，十分机警，每走十几步，便手搭耳轮，扯着公鸭嗓儿，喊起自康熙年间传下来的巡夜宫令：“搭闩儿——下钱粮，灯火——小心呐！”
    然而，这单调而悠然的呼号，非但没给这静穆的皇城增加半点安全感，反而使这梦中的王室，涂上了一层不安的凄凉。
    此时，西六宫的长春宫西暖阁内，一片昏暗。只有那根袅着缕缕青烟的蚊香，闪着萤尾般的火亮儿。
    突然，玉榻上悬着的锦丝蚊帐轻轻一掀，从里边钻出个人来！他把手里的檀香扇合上，蜷了蜷因打扇发酸的胳膊，蹑手蹑脚地想就此溜去。可他那只抬起的脚还没着地，身后的帐子里便发出了妖嗔的厉问：
    “安德海？”
    那人象被蝎子蜇了似的，陡地伏在了地上：“奴婢在！”
    “猴儿崽子，哪边是北呀？”
    “奴婢侍候主子！”太监安德海原以为主子已经睡去。此刻忙起身，重新钻进帐子，跪在榻上，继续将香扇轻摇起来。
    玉榻上躺着的懿贵妃慈禧，曲身弓卧，睡眼微睁，满脸的不高兴。显然，自喜生嫡子之后，她变得越发丰腴妖艳了。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麻纱亵衣，下身套着一条月白色真丝睡裙，两条藕节似的细长腿，压在锦衾之上。窗纱透进的残月微光，映在她身上，象是折射出了一种妙龄芳期却又独卧冷榻的幽幽欲火。刚才，安德海的悄然离去，顿时使她想到丢下她和儿子，淫居圆明园的咸丰皇帝。她不禁顿生怒气，狠狠地瞪了一眼窗外的残月，悻悻地骂起安德海来：
    “没用的东西！别烧死你。滚吧！”
    “遮！”安德海退步欲出。
    “骨碌回来！”
    安德海抢前几步，扑身伏地：“遮！”
    “派你出宫抖抖灵儿，择个可靠的门子，找俩有嘴没舌头的，把我眼皮子底下的宫女小妞儿们换换班子！”
    安德海为难地沉默着，没有吭声。
    “听见没有！”
    “回主子，大清祖制，不准奴才随便出宫……”
    慈禧腾地坐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斥道：“祖制就不兴活泛活泛么！”
    安德海：“谢主子恩典！”
    当他退出寝宫，来到廊子之中的时候，已是满额冷汗……
 
    直隶省河间府，正沐浴在一片夕辉之中。虽说到了鸟入林、人奔家的时辰，这镇上的街市反倒越发热闹起来。打尖投店的，过路用饭的，奔波了一天趁天黑之前上街添灯油、买洋蜡、逛闲的……一时间把个街筒子弄成了熙来攘往。
    刚才还在城关庙门口摆摊子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小皮匠，把家什收拾起来，挑起担子，也奔街心而来。他年纪虽小，可个头儿不矮，长条脸，扁叶眉，一双熠熠的大眼，越看越受端详。就是那身打扮太寒酸了。立夏快半月了，上身还穿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夹袄。下身穿了件灰单裤，两个膝盖却补着两块蓝布补钉。远远看去，两条腿象断开一节儿似的。他张开手，看了看又薄又软的皮条，又瞧了瞧插在扁担头儿上的那两根鸡尾翎儿，径直奔街中间的箩圈儿铺走去。皮条是他补靴子剩下的；鸡尾翎儿是他从卖鸡老汉的大公鸡身上揪的。他要给箩圈铺掌柜的二闺女兰儿送去。
    兰儿爱踢毽子，特别爱在他的摊子前边踢。踢个寒鸦儿凫水，踢个鹞子翻身，他一天不见她那俊秀的小脸儿，心里就空得慌。他还想把刚挣来的两个铜钱儿送给她。整个毽子全用他的东西做起来。她可会做毽儿呢！
    突然，他怔住了。他看见箩圈铺门口围着一群人。靠墙根儿的拴马桩上，拴着几匹骠肥毛净、鞍冁讲究的烈马。几个彪形军汉，护卫着两辆漂亮的轿车子。好阔气的轿车子！海蓝色的贡缎车帷，墨黑色的缀穗儿车帘，枣红色的车轱辘上包着金灿灿的黄铜车瓦……忽地，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娘啊——！我不去呀——！”
    “孩子——，听老爷的话！”
    是兰儿！小皮匠用扁担头儿一拨郎，钻进了人群，眼看着兰儿被扔进了最后那辆轿车子。
    紧跟着，界彼儿烧锅作坊酒把式的闺女翠儿，也被扔进了轿车儿！可怜巴巴的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一扔进车里，就哭得背过了气。
    小皮匠的脸涨红了。他伸手去扒轿车的窗帘。
    啪！蓦然一声鞭响，小皮匠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那只小手又伸了过去！啪！又一鞭子。小手上又多了一道鞭痕！
    小皮匠狠狠瞪了一眼坐在车辕子上的小太监，第三次伸出了手！就在赶车的小太监双手挥起长鞭，准备狠抽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支住了鞭杆儿：“慢客！”
    大太监安德海从下到上,打量着小皮匠，嘿嘿儿一笑：“我这轿车子好不好？”
    小皮匠斜眼看着安德海：“好！”
    “想不想赶它？”
    小皮匠瞪着赶车的小太监：“想！”
    安德海仰面大笑：“猴崽子，口气不小！想给我赶车？你小子裆里多点玩意儿！”
    小皮匠愣了愣神儿，猛地放下挑子，从挑子上抄起一把割皮用的钩儿镰！                                     
    安德海不禁倒退了两步！
    小皮匠把眼一闭，扯起裤腰带，把钩儿镰插了进去！跟着将刀把儿用力向上一提！
    —— 噗！一片殷红的血迹，溅满了灰色的裤裆！
    人群唰地闪开了！所有的人都吓呆了！
    安德海冲护卫军领班厉声喝道：“快！红伤药！糊上，拉走！”
    京畿的黄沙古道。
    奔驰的车轮。
    护卫的马蹄。
    车马过后，古道上荡起滚龙似的尘烟。
    后面轿车里，颠簸着三个不省人事的少年——哭昏过去的兰儿和翠儿；疼晕过去的小皮匠——皮硝李——李莲英！
    车外荡起的尘烟，钻进车内，落在了三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儿上。
    尘烟，人脸。
    人脸，尘烟。
    谁又能料到，这三张难入正史的少年稚脸，日后在紫禁城里，竟然掀起了那么大的波澜……

（下接：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