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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断紫禁城
第一章
2
北京城,过了地安门往北,快到鼓楼的时候,路西有一条弯曲的小胡同,名曰烟袋斜街。一进烟袋斜街,路北有个青砖对缝的门楼儿。这家门面,看上去商号不像商号,住家不像住家。但是,凡走过这里的人,都会放慢脚步,鬼头鬼脑,变着法儿地往里看,仿佛都想透过那两扇总是掩着的黑漆街门,看见什么希罕的东西。
这里,便是专门为进宫太监净身的地方。人称“小刀刘”。
在北京,与“小刀刘”并架齐驱的还有一家,名叫“小刀毕”,干的也是为太监净身的营生。一般情况下,进皇宫找“小刀刘”,进王府求“小刀毕”。“小刀毕”在另外一条街上,恰好也是一条斜街。两家都处斜街,倒也贴切。一刀下去,就把个血性男儿,变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公鸭嗓儿,确实当属灭绝人性的邪术,理该地处斜街。然而,就因为这两家制造的是王宫贵族身边的人,不但不觉邪恶,反而越发显得神秘而高贵起来。
“小刀刘”此时的掌刀人,姓刘名贵堂。直隶省武清人,四十多岁,身材瘦消,面容清癯,唇边留着两撇稀稀落落的八字胡。他大字不识,却有着一副清高的派头儿,平常总爱端着个水烟袋,不吸不抽,要的只是那个样子。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连他自己也从不提起自己的名姓。外人称他刘掌柜,他自称“小刀刘”,日久天长,掩去真名实姓的他,反而对自己的净身行当,更觉安然与自恃。
这天清晨,小刀刘刚让下人买来了烧饼果子,还没吃,就听守门的大声喊起来:“安大安达到——!”
小刀刘忙快步前迎,来到安德海面前躬身施礼:“小刀刘,给安达请安!”
安德海:“快,给这愣小子条命!”
这时,两名护卫抬着人事不省的小皮匠,气喘吁吁地跟来。小刀刘忙将右手往西厢房一引,把抬着小皮匠的护卫太监让进了西厢房的净身房。自己忙喊着腰请安德海到上房,并大声招呼着:“给大安达上茶!”随后对安德海说:“血呼流拉的,您请到上房歇着吧。”
没成想,安德海不但没去,反而想随着小刀刘进西厢房。安德海已经很久没到这里了。当年,他就是在这间屋里,由小刀刘的父亲净的身。小刀刘忙再次恭请:“您放心歇着吧,这儿全有我。”安德海这才进了上房。
小刀刘走进西厢房,扯开小皮匠洇满血迹的裤裆一看,就吓了一跳。他已经记不得给多少来这儿的净过身了,可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鲁的急茬儿。他问身边的护卫太监:“自个儿下的傢伙?”
护卫太监咧了咧嘴,点了下头。
小刀刘不禁自语道:“可真够狠的。是块料儿!”
护卫太监这才往外扫了一眼上房,小声告诉小刀刘:“敢情!要不安大总管会这么上心?”
小刀刘洗完手,拿手巾擦着,问两名护卫太监:“怎么茬儿?你们二位也想再过过眼瘾?”
两名护卫太监忙摇头转身,逃避似地闪了出去。
净身房,是个三房一通的大开间。房内空空荡荡,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大小的净身案子。案子四腿粗壮,半人多高,左右侧面,各栽着两根擀面杖粗细的木橛子,橛子上拴着帆布搭腰,用来固定净身者,以防疼痛难忍时乱挣乱动。整个净身案子用柞木做成,上面铺着一块暗黄色的油布,使人一见就毛骨悚然。
来到案子前,小刀刘扯开小皮匠的裤子,又琢磨起来:还真有不要命的。
不料,身后传来脚步声,安德海不放心,还是到了近前,问小刀刘:“不碍吧?能行么?”
小刀刘忙向安德海歉了歉身:“亏了还是个孩子。孩子命硬,比大人经折腾。”
安德海:“是个缝破鞋的愣小子。他硬是用割皮子的钩镰,把自个儿给劁了!”
小刀刘咧了咧嘴:“是愣了点儿。不过,能有如此举动,也算得上是块硬骨头!”
安德海笑着:“我看上他的,正是这点儿。”
小刀刘朝外喊着:“操置起来!割他的二茬韭菜!”
随后,小刀刘再次向上房让着安德海。安德海边往外走边说:“没空儿耽误在他身上了。人交给你了,等他缓过劲来,问清楚来历,让他家里人来立约画押,跟你结账。”安德海跟着一笑,“要是个没家没业的野小子,就只能算不修阳世积阴德,值当白拣个徒弟了!”
小刀刘忙说:“请安达放心。要是连西六宫的事都办不好,我这碗饭还能吃么?”
安德海大笑而出。
小刀刘送至胡同口,一直望着安德海的轿子远去。他站定街头想着,虽说找到他都是心甘情愿挨刀的,可过后却没几个会念他的好处。无论受宠的还是受抡哒的,到头来都会把这断子绝孙,归在他小刀刘的头上。想到这儿,他不禁摇着头苦笑起来。心想,人都是这样,骂这骂那,就是不骂自个儿没出息。若大个中国,历朝历代,要是没人用太监,自然也就不会有净身房了;可要是没有心甘情愿的,他这个掌刀的就真要像劁猪的那样,追得满处跑、按在地上吱吱叫,那才叫缺了大德呢。
他突然想起了还躺在案子上的小皮匠。这么小个孩子,竟然自残其身,图的又是什么呢?想至此,他忙转身往回走。
小刀刘回到净身房,下人已经把一切准备停当。
浑身上下擦洗的一干二净的小皮匠,被脱得精光地绑在了案子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在他的脚边,放着一碗飘着酒气的烧酒,碗旁放着火石、火绒和火镰。正对着他裆里的位置,从房梁上垂下一根有弹性的牛筋老弦,老弦的下端拴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柳叶小刀。紧挨着小刀刘站定的下人,手里各捧着个白瓷盘子,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根鹅翎管儿,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包打开的红伤药。靠近门边还站着个临时打支应的下人。
小刀刘问下人:“还没醒过来?”
端着鹅翎管儿的下人,朝小刀刘轻轻地摇了下头,小声告诉说:“一直醒着。”
小刀刘顿时吩咐:“快,给他灌迷昏药!”
站在门边打支应的刚要动弹,躺在案子上的小皮匠开口了:“别麻烦了。动手吧!”
小刀刘不由一惊,竟把心里想的说了出了来:“好小子,有骨气!”说着,他拿起火石、火绒和火镰,把火绒按在火石上,通过火镰快速划过火石磨出的火星,引着了火绒,把燃着的火绒扔进酒碗。酒碗里顿时腾起了蓝色的火焰。他把手伸进酒碗,蘸起冒着蓝色火焰的热酒,在小皮匠裆里的伤口上拍打着,并开始通过嘴里的振振有词,分散着小皮匠的注意力:
“世上有贫富,为人有好坏。脚下有远近,天地有宽窄。要想活痛快,全在想得……开!”就在最后“开”字说出口的同时,他猛地将吊着的柳叶小刀抓在手,闪电般地往小皮匠的裆里一蹭,便齐刷刷地割下了一团血肉!紧跟着,他又快速地拿起盘子里的鹅翎管儿,十分准确地插进了小皮匠的尿道。随后才拿起盘子里的那包红伤药,松了口气地散在了小皮匠的裆里。
所有这一切,小刀刘干得是那么麻利而快捷,像是生怕小皮匠有什么感觉。可当这一切都做完了的时候,小刀刘才发觉,忙活的只有他紧张,小皮匠竟然连吭都没吭一声。
小刀刘纳起闷儿来,瞪大眼珠子盯着小皮匠,嘿儿嘿儿一笑地问:“咳,我说,你是不是人呀?我忙活了半天,敢情在割大柳树呀!”
这时,小皮匠紧咬着的上唇一松,一股鲜血从咬出的牙印里流了出来。
下人们,抓着案子上油布的四角,把小皮匠兜走了。小刀刘呆呆地站在原处,看着被抬出去的小皮匠发愣。他用眼前的这把柳叶刀,阉过不下几十个,甭管是不懂事的孩子还是长大成人的汉子,没有不龇牙咧嘴狼哭鬼嚎的,从没见过像小皮匠这样的。他似乎预感到,这样的进到了宫里,绝不会平淡一辈子,用不了多久,准会出人头地。
下人们回来了。有的刷洗着油布,有的收拾案子。
“还大气儿没出?”小刀刘问。
一个下人回答:“往炕上一放,就哭了。”
听了这话,小刀刘既像有所宽慰,又似荡起一丝怜悯。他对下人说:“走,跟我出去一趟。”随后,他倒背着手,带着下人走了。
盛夏的后海,荷叶茂盛,芦苇葱茏,烈日高照,柳树荫浓。由于附近的住户多是达官富户,除了偶尔走过一些家仆或官役,四周却很少见到闲人。
小刀刘带着下人来到水边的玉石栏杆前,找了个芦苇茂盛的地方,对下人说:“下去,多拔些芦根上来!”
下人答:“掌柜的,家里还有不少呢!”
小刀刘把眼睛一立:“我要新鲜的!”
下人只好脱去衣服和鞋子,跳进苇塘拔了起来。
芦根是净身房必不可少的物件。
但凡进了烟袋斜街,到了小刀刘刀下的小子汉子,大都要落下三病。一是心烦意乱,没了念想;二是肺火上升,咳嗽叫渴;三是热淋尿频,尿而短赤。
正是这三病,又布下三关。一是抑郁关,弄不好会秉性大变,要死要活;二是疼痛关,弄不好烦躁乱动,伤口难合;三是不敢尿尿,憋出心火,引发溃烂。
而这三病三关,都会聚集于心,因心病引出病变,或怕尿惧水,或毒火攻心,或烂裆不愈,竟然走不出这烟袋斜街,就被席卷走了。
偏偏只有那芦根,虽丛生遍野,却有三大药效。一是生津助渴,二是清热抑烦,三是利尿治淋。而这三大药效,恰恰可祛三病,助度三关,成了净身房不可多得的灵丹妙药。
而烟袋斜街,就在什刹海的边儿上,塘中芦苇丛生,岸边茅草成片,简直成了小刀刘的天然药铺。每年他都让下人夏採秋晾、春用冬藏,四季不断。可芦根的药性唯鲜最佳。所以,小刀刘才带着下人来到什刹海,准备现採现用。
小刀刘,见下人从水里拔出又白又嫩的芦根,放心地走了。他来到岸边一片茅草边,蹲下身来亲自拔起茅草。他要选出上好的白茅根,再到不远处的老桑树下,摘得鲜桑叶,用这鲜芦根、鲜白茅和鲜桑叶,给这个皮硝李熬出“三鲜汤”,让这小子祛三病、过三关、早日走出烟袋斜街,快点进了大内。
不知为什么,或许就为那小子心狠意决地自残其身,才使得这个劁人成性的小刀刘,也有了爱惜之心。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皮硝李来头不凡。他要让这个狠小子觉出来他小刀刘对他不赖。万一他没看错,这小子将来有了出息,也等于宽了他小刀刘的后路。
不料,小刀刘的心计和美意,到了皮硝李那里,都白费了。
当小刀刘亲自把那碗熬了一个时辰,才熬得的“三鲜汤”端给皮硝李的时候,换来的却是满不在乎。
皮硝李先是轻蔑地扫了一眼那碗药汤,跟着向小刀刘动了动眼珠儿:“让您费心了。既是上赶着来的,就没怵过这二茬罪。”跟着,他扫了一眼在炕上躺着的那几个孩子,“麻烦您,让人把这药汤子匀给他们吧。”
小刀刘听了这话,气得快把肠子悔出来了。心想:我费了这么大劲专门为你熬的,结果就落了个“药汤子”?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特别是那“二茬罪”
仨字儿,像把锥子,直扎在了小刀刘的心上。这分明是把他小刀刘看成了造罪的人。照这样说来,他这净身房岂不与那劁猪的场子没了区别?
气得小刀刘,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句话:“那好。既然狗咬吕洞宾,那就等着受你的二茬罪吧!”说完,端起药碗,唰地泼在了皮硝李眼前的屋地上,拿着空碗走了。
说来也怪,刮风街边坐,下雨溜房檐,饿了要着吃,晚上睡破庙的皮硝李,象是练就了一身不怕艰难困苦的本事和铁打的身板,竟然让等着他受二茬罪的小刀刘,又白等了一场。
别的孩子,还躺在炕上,累了不敢翻身,渴了不敢喝水,不憋急了不敢撒尿,整天哭爹喊娘的时候,皮硝李却一声不吭,该吃吃,该喝喝。要结大小手了,就是疼得呲牙咧嘴,也绝不让人端盆接罐,自己咬着牙迈着寸步,也得结到茅房去。
皮硝李的这股子横筋,不但让净身房的下人佩服,还进一步打动了拿人不当人的小刀刘。小刀刘眼看着别的孩子,象霜打了似的,蔫头耷脑,小脸儿蜡黄,囚在炕上眼泪不断,而皮硝李却当天下炕、七天出房、不到半月刀伤封口,眼瞅着一天好似一天。
这天,皮硝李又扶着门框,走出了东厢房,坐到房檐下的台帮上,晒起了太阳。
此刻,正隔着窗缝看着皮硝李的小刀刘,心里象打碎了五味瓶,那么不是滋味。他对这个透着横劲的孩子既怨又怕。真难说,这个小东西子进了宫,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想到此,小刀刘心里咯噔一声,油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这心理似乎使他一下子变得矮了一节。
他不敢再小看这个孩子了,反而对皮硝李寄起了一种渺茫的希望。心想,进了烟袋斜街,到了我小刀刘这里,就等于换了活法,既可活成人上人,也可窝囊一辈子,可将来这小子万一在太监行儿里打幺了,决不能让他忘了我这个对他开过刀的……想着想着,小刀刘不禁悄然开了房门,向皮硝李走去。
“晒着呢?”小刀刘站在了皮硝李对面。
皮硝李仰脸朝他翘了翘嘴角,没说话。
“晒晒好,就是别见汗儿。见着汗对伤口不好。”
“不耐的。”皮硝李耷拉着脑袋,凝神看着地。
“那也得戒在着点儿。哪儿不痛快,就跟师傅我说。”小刀刘把“师傅”二字有意说的很重。
皮硝李歪起头看着小刀刘:“师傅……”
小刀刘知道皮硝李不是在叫他,但仍高声答应着:“哎,有什么尽管说!”说着并坐在了皮硝李的身旁。
皮硝李:“我想……出去遛遛。”
小刀刘一愣:“你行嘛?还没这先例呢。万一开了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皮硝李咧嘴一笑:“我是条没主儿的狗,这算什么,皮实着呢。”
小刀刘用眼睛的余光,扫着身边的皮硝李,沉思片刻,说:“成。我让个伙计陪着你。有什么事,也是个照应。”
皮硝李忙往前哈了哈腰:“那,我就谢谢掌柜的您了。”
小刀刘忙答:“这是哪儿的话,谢什么?我早把你当成自个儿的孩子了!”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堵得慌——那句“谢谢掌柜的您了”,等于没认可他这个毛遂自荐的“师傅”。
没过几天,陪同皮硝李出去的伙计告诉小刀刘,皮硝李连着三天奔小市,蹲在卖鸡的跟前就不动弹了,好说歹说,揪回来十来根大公鸡的鸡翎儿,还到皮匠摊子那儿,捡回好几根废皮条儿,就再也不出去了。
这事儿,越来越让小刀刘疑惑了。他思索着,朝皮硝李住着的东厢房走去。
皮硝李侧身躺在炕上,正聚精会神地用公鸡翎、皮条和铜钱制作着踢的毽子。他边做边想着始终惦记在心、轰不走赶不去的兰儿,竟然没有发现进屋的小刀刘。
小刀刘也被皮硝李的举动弄愣了。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惦记着玩儿,是没心没肺还是准头太大?他看着皮硝李枕边已经做好的另只大红鸡翎毽子,像是怕皮硝李知道他来过的样子,蹑手蹑脚地退出了东厢房。
不知哪儿来的那股子横劲,皮硝李不但痊愈的越来越快,还每天到什刹海边上去踢毽子。踢个寒鸦凫水,踢个鹞子翻身,踢个老鹰展翅,踢个狮子滚绣球……一踢就是一两个时辰,连个倍儿都不打。
一直躲在暗处贼着皮硝李的小刀刘,看愣了,看傻了,看迷惑了,但很快又看明白了。他坚信:这个皮硝李绝对不是一般的孩子。凭着这股子横劲,皮硝李一定会在皇宫大内打起幺来。
就为这,他小刀刘决定,要为这个皮硝李做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情。接着,他像是在为谁准备大礼似的,一连忙了四五天。
他把从皮硝李身上割下来的东西,洗净,空水,塞进用朱砂和冰片泡过的艾蒿香叶,进行定型。然后用煤油灯口上的微热,一点点将那东西烘热烘干。最后,将其放在用罗筛过的细沙土里晒,用沙土的热度和吸水能力,进一步将那东西焙干焙透,使其永久不会发霉变形。
觉得一切都万无一失的时候,小刀刘到首饰楼定做了一个两寸宽六寸长的礼品盒。蓝缎面儿,黄绸裡儿,黄铜合页,精巧纯银扣件儿。当他把那个深褐色的东西卧在了中间,准备盖起盒盖时,连他自己都不禁有些激动。他从男人身上,不知已经割下过多少这玩意儿。而此时此刻,他才真的觉出,那才是一个男人失不复得的根本之宝。
在一个沉雷滚滚的雨夜,小刀刘把皮硝李叫到了正房里间。他对皮硝李说:“我已经把你好利落的信儿带给了宫里。说不定咱爷儿俩的缘分,明后天就到头儿了。临分手之前,我送你样东西。”他从柜橱里取出那礼品盒,放到了皮硝李面前。
皮硝李惊愕地看着,没敢动那盒子。
“打开看看。”他看着皮硝李。
皮硝李小心地打开盒盖,刚看一眼,就砰地盖上了。
小刀刘:“不光你一个人。有的人事先花银子,也要为自己保存好这根儿根宝。安德海安大公公,就是其中之一。你这根儿,我分文不取,白送。”
皮硝李深深地垂着头,往后躲闪着那盒子。
直到小刀刘拿起盒子走过去,揣进皮硝李的怀里,皮硝李才捂着怀蹲到地上,抽泣地呜咽起来……
3
果然,第三天一大早儿,一名小太监腋下夹着个包袱,来到了小刀刘面前,恭敬地说:“刘掌柜,安大总管让我来接小皮匠进宫。”
小刀刘试探地问:“都给他安排好地界儿了?”
小太监:“跟我们一块儿,在长春宫听喝儿。”
小刀刘听了虽不觉意外,但还是一惊:“刚进宫就到了那种地界儿?”
小太监:“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是拼命献浅儿才进去的,可这小子还没露面儿就挓挲开了!听说,安大总管把他的来路告诉了了懿贵妃,连贵妃听了都直咂嘴。”
小刀刘一笑:“那你这张嘴就得加小心了。别再小子小子的了。阴沉的云彩有雨,可别让雨激着。”
小太监一笑,忙低下了头:“我这不是跟您说嘛,在别处哪儿敢呀!”他接着想离去,“要不我这就张罗给他换好进宫的衣裳?”他说着把夹着的包袱拿到了胸前。
小刀刘:“不急。我这儿还有个交待。”
他说着,转身从条案上拿起一封信,对小太监说,“安大安达有过交待,让我摸清楚小皮匠的身世。他是京东安次县大城人,父母健在,可他却四处流浪,以缝鞋为生。就连这次的事儿,家里都不知道,也不想告诉家里。”小刀刘把信交给了小太监,“拿好喽。上边都写着呢。回去就交给安大安达。”
小太监接过信:“您放心,我知道我那块云彩有雨。”
小刀刘点头:“那就好。要是安大安达问起结账的事儿,你就说我全包了。”
小太监:“知道了。”
小刀刘看着小太监嘿儿嘿儿一笑:“我知道你知道。没这点儿机灵劲儿,怎么进长春宫?”
小太监向小刀刘一缩脖儿一吐舌头,转身出去了。
不大工夫,一身崭新打扮的皮硝李跟着小太监走了进来。皮硝李二话没说,就要给小刀刘磕头致谢。
小刀刘抢先一步,忙拉起了他:“这个俗礼儿,咱爷儿俩就免了。记住,我这儿就是你的家,有什么要外边办的就吱声儿。”
皮硝李趁小刀刘一松手,还是跪地磕了头。他起身后又鞠了个躬:“我不会忘了您的。”
小刀刘点着头,这才觉得自己过去是错怪了皮硝李。看来,皮硝李的倔强都是在跟自个儿的命较劲,并非是不介意他小刀刘。想至此,他把两手往腰前一搭,微笑着端详起皮硝李:“水要顺溜儿,人要认命。到里边要多听安大安达的。你要去的地界儿,那可是既摔打人又造化人的地方!”
皮硝李以揖代话,转身而出。
皮硝李跟着小太监走出了院子。紧跟其后的小刀刘,一直送到街上,直勾勾地望着皮硝李走去的背影。
他心想又寻思起来:就这么块坯子,将来会垒出什么样儿来?
他一直望着。
人走远了,影儿都没了,小刀刘还在寻思:侯门似海算什么?有几个能在大内里扑通出人样儿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