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源小说
胡雪岩
(修订版)
第二十一章 真情始终
一
胡府被贴上了封条,彻底查封。
大门外,满街筒子都是流泪的杭州人。
胡雪岩已换上便装,由阿贵在前引路,面无表情,昂首挺胸,稳步离开胡府。
紧随他身后的,最前面的是彭水莲搀扶着胡母,再后边,走着梦瑾,芮瑾,柳成祥和阿宝。
他们来到了吉祥巷的老宅。
快到老宅的时候,阿贵抢先快走起来,提前打开大门上的锁,请胡雪岩和众人进家。
这座老宅,在同治三年胡雪岩回杭州后,曾进行过小规模的修缮和扩建,不止砌了高大的院墙和大门,原来的三间茅屋也扩建成五间高大敞亮的砖房,还将房顶换成了深灰小瓦,把院子砌成了青砖漫地。还另在正房前的西侧,盖了五间同样高大的西厢房,做为当年仓库、厨房和下人的住处。正房东侧,为邻居的后山墙,正好沿着邻居的后山墙,开了个东南吉祥大街门,还盖了一间宽敞的门道。
如今,这里已空闲了十七年。尽管阿贵经常派人维护,并在昨天特意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并不比一般富有之家差多少,可同元宝街的胡府一比,简直天壤之别。
人们步入当年的“寒舍”,柳成祥立刻代表胡雪岩,做了简单安排。中间两间为堂屋,供作起居待客。东边一间为上房,为老夫人的卧房。西边两间已经隔断,一间给彭水莲母女,一间作胡雪岩的书房。在此之前,阿贵和阿宝执意不肯离去,哭着喊着求胡雪岩和胡母,非要继续留在胡雪岩身边不可,即使分文没有,也发誓同甘共苦。为此,柳成祥又操持隔断了五间西厢房,既有了阿宝与阿贵的住处,也有了厨房和饭堂。只是没了胡母的佛堂,只好与堂屋兼用。
家人还没落座,苏环妹就带着一名厨子和一名丫鬟,走了进来。苏环妹一进门就跪在胡母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柳成祥忙拉起苏环妹,制止说:“行了!别跟着添乱了!”随后,他反倒跪在了胡母面前,带着哀求说,“请老妇人应允,我让她带来了厨子阿三和丫鬟小瑞,就算替我和她孝敬您老的。还望您千万别推辞。如若不然,我柳成祥说到办到,也搬出现在的宅子,与您共度艰难!”
胡雪岩过来了:“成祥……”
跪着的柳成祥打断了胡雪岩的话,头也不抬地说:“你不再是我的东家,我也不再听你的。我们是兄弟!我也有我的孝心!”
芮瑾忙打破僵局:“我看这样挺好,柳大哥这些年的操劳,练就一身本事,稍微活动活动就不愁开销!就都别再争执了。”
芮瑾一开口,胡母和胡雪岩都不说话了。芮瑾接着问:“都有安身之处了,怎么不见梦瑾的落脚之地?”
梦瑾忽地挨到芮瑾身边,眼含着泪说:“有的。可我不乐意!”
芮瑾看向胡雪岩。
柳成祥把话接了你过来。他拿出一封信,对大家说:“东家把对梦瑾的安排托付给我了。这是东家写给黄佐卿的信。东家知道梦瑾喜欢经营,就在黄老板那里给梦瑾留下一笔银子。黄老板会用这笔银子,为梦瑾操办个不大的买卖,足够她忙的了。”
胡母立刻说:“这样好!”
而梦瑾却抢白起了柳成祥,说:“不是说不再是你的东家了嘛!怎么还左一个东家右一个东家,听着那么服服帖帖?”
柳成祥尴尬无语。
众人低头暗笑。
胡雪岩转身拉起梦瑾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说:“听话。这样对我对你都好。这些年你也不易,我这里谢谢你了!”说罢,他后退一步,向梦瑾深鞠一躬。
梦瑾忽地扑向胡雪岩,偎在他胸前,大声呜咽不止……
二
文煜带着两名护卫太监,坐在胡庆余堂的前厅门内,赖着不肯回京。他要寸步不离地看好这座属于他的——江南的“同仁堂”!
胡雪岩料理好家事,送走了梦瑾,最后来在胡庆余堂。他带着阿贵和阿宝,默默地呆坐在耕心草堂,独自流泪。
阿贵和阿宝,一边吸溜自己的鼻子,跟着胡雪岩落泪,一边为胡雪岩递上热手巾。他俩不好劝,只好一次次地为胡雪岩送上手巾把儿,一次次地为胡雪岩续着茶。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余修初、叶子耕和孙永康。
三人跪在了胡雪岩眼前,只叫了声:“老爷……”,便热泪恒流,不知说什么好了。
胡雪岩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各位同仁,请坐吧!”
余修初没有坐,看看胡雪岩,低下头,说:“万没想到,老爷会遇此大难!文大人正让人查点账目,盘点药坊和库房。老爷不管庆余堂了,我们三个也都已决定:一齐辞职回乡!”
“不!”胡雪岩猛地说,“你们不能离开庆余堂!你们三人一走,庆余堂还不散架呀!”
叶子耕叹口气说:“老爷!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胡雪岩:“不对!用修初的话说,‘是乃仁术’!为了救人除疾去苦,我才创办的这胡庆余堂。从今以后,这庆余堂虽然不姓胡了,可后人绝不会也抹去那个‘胡’字!不管过去多少年,这胡庆余堂永远是我胡雪岩创下的!就为这,你们就不能走!换成别人我不放心!有你们在,才能让庆余堂经久不衰!”
余、叶、孙三人,恸哭如吼,惊天动地!
突然!胡雪岩出溜下椅子,与三人跪在了一起!他厉声问:“听明白没有!”
三人跪着拱手,哭着说:“老爷!我们不走了!”
这时,柳成祥抹着泪走进。他先将跪在一起的三人一一搀起,而后对胡雪岩说:“东家,都在前厅候着呢,该去了。”
胡庆余堂前店厅堂。
胡庆余堂的全体药工和伙计,把宽敞的店前大堂,跪了个满满登登。
胡雪岩跪在众人面前,他身后跪着余修初、叶子耕、孙永康、阿贵和阿宝。
胡雪岩正带领所以胡庆余堂人,誓言店风。
胡雪岩喊一句,众人随一句:
胡雪岩:“是乃仁术!”
众:“是乃仁术!”
胡雪岩:“采购务真!”
众:“采购务真!”
胡雪岩:“炮制务精!”
众:“炮制务精!”
胡雪岩:“真不二价!”
众:“真不二价!”
胡雪岩:“戒欺为本!”
众:“戒欺为本!”
……!
……!
店堂里喊声震天!
店外街上挤满了静听的杭州市民!
芮瑾站在人群中,热泪滚滚。
只有店门边儿上,被两名护卫太监架着的文煜,瓷咕着两只昏花老眼,一会儿听听店内,一会儿看看街上,如同个呆子傻子一般……
三
没过多久。杭州城里,突然说开一个传闻:胡雪岩失踪啦!
又没过多久。杭州城里有了定论:胡雪岩一个人进京申冤,死在状告文煜的路上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找到!
已经过去很久了。杭州人还在念叨胡雪岩,还在不断传出种种关于胡雪岩的猜测和判断。可胡家的人,包括一直在为胡雪岩落泪的柳成祥、阿宝和阿贵,始终缄默不语,不做任何澄清和辩解。
就这样,时候一长,人们似乎快要把胡雪岩给忘了。
这才有一天,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清晨,头发花白、步履缓慢的阿宝,带着已到中年的一男一女,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进了西山。
他们跋涉在深山密林中,时近中午,才终于到了那两间小小的茅草木屋。
他们三人进屋很久。但始终没听见屋里说了什么。
到下午,那对中年男女才跟着阿宝走出茅屋,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消失在了来的路上。
天快黑了。已经老的看不得的胡雪岩,从长长的午睡中一觉醒来。他趴在竹床边,眯着老眼向外屋看着,听不见动静,咳嗽了一阵,才大声向外喊着:“有人来过了?”
一掀门帘儿,苍老的芮瑾走了进来。她先扶着胡雪岩躺好,才趴在她耳边大声告诉他:“是京城来的!妞子两口子!”
“谁?”
“妞子!”
“妞子?”
“妞子!”
胡雪岩张着没牙的嘴,笑了。
他忽地大声问:“怎么走了?”
芮瑾喊着告诉说:“还有几十里的山路!你又总也不醒!”
胡雪岩问:“带的包子呢?”
芮瑾咧开带着泪的笑,大声怪他:“傻了吧?几千里路!还能吃吗?”
胡雪岩自己嘟囔开了:“不能吃好。都不能吃,总也不能吃,天下就都太平了……”
妞子见到了胡雪岩,虽然没说上话,只坐在床边看了又看,可心里还是踏实多了。
天快黑的时候,三人路过灵隐寺,忽然听到寺外林中,有人放声吟诵:
掩痴心举冷眼人间何暖?
笑无情怨贪心几时幡然?
天有情地有意山河壮丽,
却为何众凡生你我相煎?
说错话做错事人本草木,
发善心动善举君即圣贤。
有一日得轮回万般颠倒,
且再看善与恶苦乐悲欢。
“什么人在那儿?”妞子问。
“一位老和尚。”阿宝答。
妞子还想问什么,忽听那里又唱:
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倒也干净,
生也匆匆死也匆匆过眼如梦;
左也笑骂右也笑骂谁主曲直?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戏人生。
错了对对了错原来本无对错,
穷了富富了穷可是命中注定?
烟云散散云烟茫然往事一段,
艰难世世艰难人心自有公平。
……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