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源小说
胡雪岩
(修订版)
第十三章 一怒创堂
一
位于杭州城西南角的雪记药厂,高墙高阁,气势恢宏,显得越来越引人注目。这“雪记药厂”四个字,像是会说话似的,让胡雪岩在家乡杭州,成了善事善业的代表、善人善举的象征。
这些年来,胡雪岩通过支持左宗棠西征,以自家资财作抵押借贷外债,并在借贷中向朝廷谎报利率,赚了大钱,一下子成了全国首富。可这首富,既让他富得流油,却又令他时有不安。
那次,左宗棠笑着对他说:“雪岩呀,现在你是生逢其时,财色双收,官居二品,商界知名……”
左宗棠的话还没说完,就险些吓出他一身冷汗,忙高拱手深低头,带着三分委屈的口气,大声说:“大帅,如今我只是天从人愿,赌博人生,看似风光无尽,实则如履薄冰!”
说得左宗棠哈哈大笑,值当笑谈。
可他胡雪岩却没当笑谈对待。或许,正是他此次急中生智的敷衍之语,让他铭记在心,成了时刻警觉着的话语!他必须牢牢记住自己被迫说出的这句话,以保身家性命和万贯家财的平安。
前不久他再次向英、法等国借债高达一千多万两,协助左宗棠在兰州建立了兰州机器局,生产枪炮弹药。这次借贷,他不但没再谎报利率,还大掏腰包,扩建了他的“雪记国药行”。他要让他的雪记药业,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军需药品,解决楚军在西北战场上的用药难题,成为他“精忠报国”的又一耀眼亮点!
这天,雪记药厂大门外,停着胡雪岩的轿车。拉车的大红马打着响鼻,直晃脑袋。赶车的中年车夫在用鸡毛掸子掸去车厢外面的灰尘。
一旁站着的阿宝,拿过车夫手里的掸子,走过去掸写着“雪记国药行”的金字挂匾。当他走回轿车时,忽见阿贵从远处跑了过来。
此时,胡雪岩正与柳成祥,站定药厂门内交谈着。
“药行的情况就这样了,很好。”胡雪岩摆了一下手说,不让柳成祥再说下去,“我和你说过,要在城里闹市办药铺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光顾忙这药厂了,只想把药厂办得更好。”柳成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古人对药业有句老话:‘修制不明,药性不对,则汤方无准而症不验也。’所以,修制的好坏,直接影响药品的灵与不灵!”
“东家所言极是!咱药行这些药工,都是从各处请来的身怀绝技的高手!”
胡雪岩点点头,说:“好!雪记药行,不但要有上等药工,还要有严格的规矩和丰厚的待遇。没有高手,造不出精品;没有规矩,形不成久力;没有厚待,则留不住人才。这药行的规矩,你定了几条?”
柳成祥歉然一笑,说:“这……得东家定才好。”
胡雪岩拍打一下他的后腰,笑着嗔道:“你呀!干能干好,就是缺乏主见,挑不起大梁!没有规矩,你能保障咱的避瘟丹、红灵丹、诸葛行军散威名不倒吗?”
柳成祥一愣,问:“怎么,左大人对咱们的药说了什么?”
胡雪岩一晃脑袋:“那倒没有!咱的粮饷、枪炮和药,已成为左大人常胜不败的三大后盾!左大人高兴得很,还来信还让我去随军察看药力呢!”
“这太好了!”
“你别太高兴!没规矩不成方圆,没方圆哪有正形,没有正形早晚要出乱子!”他把“乱子”二字说得特别重。他最怕这两个字。
这时,阿宝领着阿贵跑了进来。
“东家!梦瑾她……”阿贵气喘吁吁地叫着。
胡雪岩大惊:“梦瑾怎么了?”
“她……病、病了!得了急症,神志不清。”
“快去请名医啊!找我有什么用?”
“已经看、看过了!这是方子……”
“快去抓药啊!还用跑到这儿来告诉我?”胡雪岩火了,目光转向阿宝,“你去抓药!”
“是!”阿宝应着,抢下阿贵手中的药方,抹身就跑。
“是二太太请的郎中……”阿贵说。
“我没问你谁请的郎中!”
“……老太太为此正在生气了,请您快回去呢!”
胡雪岩不解地:“老太太生了哪门子气?”
柳成祥推着他:“东家,快回府吧!”
胡雪岩悻悻地上了轿车。
胡府后楼佛堂里,胡母端坐在太师椅上,正教训跪在地上的玉慧。彭水莲立在一旁,铁青着脸。
“……这几个人,本来就属你懂事,怎么也办起糊涂事来了?给她请名医?她算什么?主子不像主子,丫头不像丫头,不明不白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胡母气呼呼地说,不时将手中拄着的龙头拐杖向地上墩着。
“不得了又能怎么样?你老人家也不是没看见,前呼后应地都争着替她叫苦,有哪个是明明白白的?不都比着哪吗!”彭水莲阴阳怪气地说,心里暗暗高兴。她对玉慧早已耿耿于怀,近来见梦瑾也这么受宠。胡雪岩已经回来十多天,竟没去过她这长房大太太的房中!这尤其让她更加气愤
玉慧一脸苦色,叫了声:“大太太……”
彭水莲一听她这么叫,更生气,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给我排大小!我叫水莲,彭水莲!有名有姓的!”
玉慧赔着笑脸说:“水莲姐!有钱难买家和。梦瑾既是老爷的心上人,咱们自该看重!”
胡母说:“话虽这么说,可照此下去,没完没了的,这家能和吗?”
彭水莲把嘴一撇,说:“能和!有知足的嘛!说得好听,谁晓得看重的是谁?!”
玉慧张了一下嘴,没发出声音,低下了头。
阿敏进来,说:“禀老太太,老爷回来了。”
彭水莲忙问:“在哪儿?”
“直接去了梦瑾的房里。”
胡雪岩疾步上楼,猛地推开了梦瑾住的屋门,“梦瑾!梦瑾!”
梦瑾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虚汗满额,听到他的声音,紧闭的两眼眼角马上滚下泪珠。
这次,她本不想来杭州,无奈胡雪岩一再坚持。进了胡府不久,她就挨了彭水莲的白眼。前天夜里,胡雪岩悄悄进了她的房里……昨天一早,彭水莲就对她连讥讽带教训:“你可小心伺候着老爷!老爷已经五十三岁,身子骨不壮了,可不比你三十郎当岁,如狼似虎的!”更让她难以接受的还是昨天晚上,与彭水莲在楼下天井里相遇,彭水莲横眉冷对,恶狠狠地说:“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有家吗?我要是你,早滚回家去了!”她哭着跑回了卧房,哭了半宿。而后,她收拾了自己的包裹,出了屋,却没出得了四周的高墙。此时,正下着绵绵秋雨,冷风袭人。她在风雨中待了好久,才回了屋,今早便病了。
“你怎病了?得了什么病?”胡雪岩抓住她的手问,摸摸她的前额,好烫,叫道,“丫鬟呢?取热毛巾来!”
没人应声。
胡雪岩扭头一看,屋里只有四太太芳茗、四太太莹莹,没一个丫鬟。
“丫鬟呢?”胡雪岩又问。
“身份不明,不能派丫鬟。二太太让自己的丫鬟给请来个名医,正在佛堂挨训呢!”芳茗说。
梦瑾眼角流的泪成串了。
“身份?”胡雪岩怒吼着,转身跑出了屋门,冲着楼下正走过来的阿贵嚷道,“马上派丫鬟来伺候五太太!”
“是!”阿贵赶忙应着。
五太太?我……我不要这名分!梦瑾睁大了眼睛,扭头看着门外的胡雪岩。
“阿贵!把更有名的郎中给五太太请来!’’胡雪岩又叫道,“派人去看看,给五太太抓药的阿宝,怎么还没回来?”
叶仲德堂药店里,好多人在柜台前等着抓药。
阿宝排在最后,神情焦急。
抓药的两个伙计不慌不忙,一边抓药、计价,一边说笑着。
阿宝终于等不及了,快步走到柜台前,对伙计说:“老大!寻个方便吧,我家胡大先生家里有急病人!”
年轻伙计白了他一眼,说:“不急谁到药铺来?先到为先,后到为后!想买就到后面排着去!”
阿宝的脸涨得通红,二目瞪圆,恨不得一拳塞进他的嘴里,但还是忍住了,悻悻走回原位。
阿贵将刚请来的袁中医带到梦瑾的房中。
胡雪岩忙站起身,向袁中医露企盼的目光。
“这位是我家胡大先生!”阿贵为二人介绍着,“这位是杭州城里最有名的老中医!”
“有劳袁老中医了!”胡雪岩向袁中医拱手施礼,并且鞠了一躬,毕恭毕敬说。
“老朽的名气可不敢与胡大先生相比啊!”袁中医也抱拳还礼,笑呵呵地说。看上去他有七十岁,童颜鹤发,精神烁熠。
胡雪岩心急如焚地说:“胡某内人忽然患了重病,还有赖老先生妙手回春。请!”
袁中医坐在胡雪岩刚才坐的床边椅子上,一手为梦瑾把脉,一手捋着雪白的胡须,闭着眼睛。
袁中医号完了脉,睁开眼睛,说:“胡大先生请放心,令太太只因心郁梗阻,又骤受风寒,才高烧不退。请问,老朽到来之前,可曾请过别的人看过?”
胡雪岩说:“请过。”
“是哪一位?”
“路中医。”阿贵回答。
“他怎么说?”
“和袁老先生说的一样。我家胡大先生不放心,才又请来您给定病情。”
“他可给开过方子?”
“开了。”
“那就行了。路中医的医术也不在我之下!可派人去抓药?”
“去了!怎么到现在也没回来?”胡雪岩说着,心又急了,“阿贵,再派人去催!”
就在这时,阿宝两手捧着药包,气喘吁吁进来了。
胡雪岩接过药包,递给袁中医,责备道:“怎才回来?”
阿宝说:“抓药的人太多,叶仲德堂的伙计又不肯通融……”袁中医解开药包,拿起各味药,看着,闻着。
“胡大先生,这里边有两味药发霉了,不能用,需立即去换了来再煎。”
胡雪岩怔住了:“叶仲德堂竞卖发了霉的药?”
阿宝抱起药包,跑了出去……
阿宝冲进叶仲德堂,愤怒地嚷着:“你们还开药店呢!有没有德性?药发了霉还卖,吃坏了人不偿命是吧?”
那个年轻伙计大怒,瞪着两个大眼睛,恶声恶气地问:“你说谁没德性?”
阿宝一指:“就说你,说你叶仲德堂,不对么?”
这个伙计霍地站起,隔着柜台伸手抓向阿宝。
阿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伙计疼得“嗷嗷”直叫,另一手操起柜台上的方寸条石,向阿宝便打。
“住手!”刚出了内室的叶仲德叫道。
阿宝松开了抓着伙计的手,冷眼看着叶仲德。
叶仲德出了柜台,走向阿宝,问:“怎么同事?”。
阿宝举着那包药,说:“袁中医说,你们的药发了霉,不能用。可他不但不给换,还想打人!”
叶仲德并不看药,问:“你是胡宅的人?”
“正是!”
叶仲德两手抱着双肩,歪着头说:“回去告诉你们的胡大先生,本店只有这种货!嫌不好,你们不是有药行吗?”
阿宝恼火地说:“雪记药厂只制几种军用药品,若有还会上贵店来?”
叶仲德笑了:“那就请你家胡大先生自己开一爿药店嘛!”
阿宝逼视着他,真想把手中的药包打在他的脸上,猛地转过身跑出去。
胡雪岩听阿宝说明了情况,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怒骂道:“叶仲德!你还算人吗?即使对我不满,也不能拿人命当儿戏呀!真是可恶之至!”
袁中医叹了口气,说:“这两味药,咱杭州还就他叶仲德堂有。只好将就着用了。不过,能不能祛病……”
胡雪岩看着躺着的梦瑾,一咬牙,说:“好你个叶仲德!我就开个药铺给你看看!阿宝,把柳襄理找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