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岳阳楼
何立伟
岳阳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名扬天下。那样汪洋恣肆胆气横飞的笔墨,来写岳阳楼同洞庭水,谁人不读出一胸腔荡气回肠的江声渔歌来?美,而且是雄浑之美,而且是志士仁人胸臆阔大的壮怀之美。范氏不是湖南人,但他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数百年三湘四水传唱之间,竟凝珠而成湖湘文化中最核心的人生价值观。湘地百十年来风云激荡,不知出了多少挽弓射日的豪杰英雄,刀光血影之中他们的胸中自是响彻了由这句名言而闪起的雷霆霹雳。于是湖湘子弟在血气之外更有那对于天下的担当。“天下”,非铁肩岂可以担当,非流血岂可以图变。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四处可见,万马军中,挥旌奋进,仰天长啸,无不有我湖湘子弟之凛然身影。
“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岳阳为湘地唯一临江城市,湘水汇入洞庭,又由洞庭汇入长江,一路涛涛,连江出海。岳阳古称“通衢”,又为“湘北门户”,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鲁肃即万人屯兵于此。岳阳亦文化故地,屈原沉江即是沉在岳阳土地上的汩罗江。更有李白、韩愈、白居易、孟浩然、陆游、欧阳修等历代著名诗人先后来此吟诗作赋,凭添了岳阳的诗情同斯文。
有趣的是,作为湘人,我竟是到成年之后才去过岳阳。在此之前,我对岳阳的想象,是因《岳阳楼记》而起的一片瑰丽。但要说到对岳阳的私情,则是因了我的伯父同堂兄。我伯父六十年代初在岳阳荣家湾的农业银行工作,而我堂兄时在岳阳城陵矶的岳阳造纸厂当工人。他两父子经常到长沙来,一来便住在我家中。我伯父是多年的劳模,朴实如老农,一双手骨节粗大,黑,皱纹满面,深刻似刀削。他说话低沉,但有共鸣。又间以咳嗽,看似体质甚弱。我父亲极敬重他的这位兄长。夏天里我们在院子的竹床上歇凉,伯父就跟我们讲故事,同时也讲起岳阳。有回他来长沙时带了几条大鱼,他说这鱼是洞庭湖里打上来的,洞庭湖呵,好大,鱼呵,好多。渔民打上鱼来,就挑到城里头来卖。又比比划划,说渔民的脑壳上头呵,扎了盘头,脸上身上呵,晒得漆黑。我就说我要到岳阳去,伯伯你带我去。我伯伯一边咳嗽一边点头,说下回一定带你去,但要等你们学堂里放了假。我堂兄瘦高,笑起来极羞涩,他一来我就骑他的高马。他们的造纸厂就在洞庭与长江的交汇处,一望出去,水天一色,几多辽阔。他说晚上睡在床上,一耳朵的都是水声。我说我要去,我要睡你的床上,听一耳朵的水声。我伯父还有一个满崽,因为年小,不常带他出门,满崽即我的堂弟,我伯父给他取的名字叫岳生。当然就是对岳阳的纪念。
我头一回去岳阳,是同了几位中学同学一道,当然就登了岳阳楼,也坐船去了君山,咬咬牙,吃了一杯君山银针茶。因为年轻,我们坐在山头上放歌,又一路疯跑,一点老范的严肃劲都没有。少年人多半是不明白什么叫“天下”的。后来又去过多次,只觉得岳阳城很凌乱,城市的布局不甚讲究,街面上人也不热闹。到我堂兄的造纸厂去,倒真是看到了无涯浩荡水面,他去上班,我一个人坐在他的房间里闲翻书,确实的,耳朵里灌进来了风声同水声。那一刻心里一紧,惟觉得一个人同这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有联系的,想躲也躲不掉。于是近事远事皆来到心间,人无意中便被“天下”所包围。及长,再登岳阳楼,眼前的云水,当同心中的云水一起翻卷,那时,慢慢就能体悟老范的胸臆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湖南湖北江西三省的作家在一起开了个很别致的“三楼笔会”,所谓三楼,即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和江西的滕王阁。这三大江南名楼,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文甚多,不少亦是脍炙人口,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里的诗情画意,又如王勃《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绝唱,皆是意境壮阔,美仑美奂。但要说我私心最喜欢的,却还是我们岳阳楼上老范的《岳阳楼记》。李白与王勃的诗句虽是描摩了登黄鹤楼与滕王阁所见的江山胜景,也抒发了自己的情感与意气,却未必衍生了赣鄂两地地方文化的价值内核,唯有老范的《岳阳楼记》,它的博大的精神意境数百年间渐渐养育并生成了湖湘子弟心忧天下的文化人格同敢于担当的壮士情怀。站在岳阳楼上,我再次默诵老范的楼记,心中浮出来的是我湖湘子弟中的一位先烈谭嗣同,当年他的维新变法遭变,梁启超劝他避难,又日本使馆派人来联系要保护他,他断然回绝,对来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在狱中写下绝命诗,其中两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真是正气长歌,撼今动古。他身上正是有我湘人的一股担当天下,无畏牺牲的犟劲同豪性。我无端觉得,谭嗣同一定是熟读了《岳阳楼记》的。他真可谓先忧后乐的典范。范仲淹在楼记的最后写道:“噫!微斯人,吾谁与归!”从老范,到谭嗣同,到我三湘四水无其数前赴后继“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志士仁人,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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