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古情怀

周家望

       适逢白露之夕，风拂柳影，水泛幽光，什刹海的“十顷玻璃”之上，满湖扁舟桨动舷摇，稠密程度仿佛孩子们漂浮在浴缸里的一大片塑料玩具。我们一行十余人，便挤在其中的一只“玩具”里。

       我们雇的船是这个“浴缸”里体积最大的一个玩具。艄公立船尾，弹琵琶的女孩子坐船头。后边橹舵轻摇，船儿倏而离了码头，前边的弦子里已经悠悠雅雅地飘出了《平沙落雁》的曲调，贴着荡起涟漪的水皮儿袅袅散去。

       船头弹琵琶的姑娘大约二十来岁，坐在白柳条编的圆墩上，圆圆的脸微微侧过来，双目微合，眉头微蹙，玉琢冰雕的五根细指，抑扬顿挫地拨弄着四根丝弦。

       船舱里的我们，甫一坐定，简直无暇顾及琵琶曲和湖中岸边的夜色，像坐在某个饭馆的包间里一样，神聊的神聊，发短信的发短信，餐巾纸、方便筷子、纸杯子来回传递。接着，做东的从纸口袋里摸出一瓶杏花村老白汾酒和两瓶红葡萄酒，逐一打开，用纸杯子次第斟酌。酒还没斟完，船就在烤肉季门前的小码头拢岸了。

      等了没几分钟，烤肉季的伙计托着大食盘来了，六凉六热，红烧牛尾、芫爆肚丝、枣卷果、烤羊排、炒素什锦、油焖基围虾、酱鸡胗、姜汁松花……从船头鱼贯而入，溜溜摆满了一长桌。当然，两大盘喷儿香的烤肉和两兜切开了口儿的热烧饼，作为这顿晚餐的主角儿，也准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引来一阵骚动。酒菜齐备，举箸扬杯，大快朵颐，尽在烧饼夹烤肉之中。更有一位仁兄唇舌勇猛，竟被一块红烧牛尾硌伤了槽牙，以至只手托腮，寡言少语。

       于是，弹者自弹，啖者自啖，同乘一舟，仿佛两不相干。不知道对老牛弹琴和对老饕抚曲，究竟相距几许？

       船过银锭桥，南北两岸鳞次栉比的酒吧，霓虹映水流霞似，过客穿街走马如。坐在船上的诸君也没闲着，酒饭风卷之后，一位微醺的老兄摇摇晃晃地立起来，满嘴酒气地喷诵《琵琶行》，未及十句，却被众人的调笑打断；稍停，遂复喷《将进酒》，字字铿锵，声播两岸，更有琵琶相衬，居然一气喷成！

       安坐舟中，所思者何？燕京小八景的“银锭观山”？可惜积水潭医院的大白楼20年前就阻断了山与桥的相望。《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此时的声影与朱自清、俞平伯二先生的名作未必契合。“银锭桥西海北楼”？老作家萧军暮年寓所，虽近在咫尺却已鲜有人知。还有什么？桂棹兰桨游赤壁之下？枫叶荻花绕浔阳江头？吹箫玉人依瘦西湖畔？抑或是春江花月夜里的一片清辉？所憾者，前朝烟水皆与心同逝，心境不古，无关胜境安在，唯附庸尔。

       徒坐舟中，只剩下对古情怀的“粉刷”而已。忽然船上又有人告知，过不多久，什刹海沿岸也将遍安地灯，大造夜景照明。闻言陡然一惊，不得了，了不得！曾领教过扬州瘦西湖新设的夜景照明，其蓝光绿气已令人如身在聊斋之中，但觉森然诡异，毛发竦立。倘若什刹海亦如法炮制，恐怕连“粉刷古情怀”也要趁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