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韧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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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刀向柔情 |
在闭塞的乡村我度过了最富于想像力的少年时代。乡村的沉默,沉默中的岑寂和空旷,成为我眺望远方的理由。记得当时通往山外有一条路,在那个欲望的垭口,低低的风吹遍山岗,我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城市的方向张望,预感到远方有一种神秘的等待。那时,我梦想着某一次的山洪暴发把我所住的村庄冲到某一座城市的闹市中心,或者一阵风把远在天边的城市吹到眼前,像一幅剪纸贴在村庄上。
这是当初城市纷繁华丽的外衣留给我的遐想。后来,我的家搬到了县城,使我得以在大学时很虚荣地对同学说,我是个城里人。现在想起来,还令我感到羞愧。但是,当我为了生活,多年在城市里漂泊,当我在城市里读到尼采、叔本华,并学会了思考时,我终于触及到了城市冰冷的内核,从而认同了英国诗人库柏的名言:神造的乡村,人造的城市。在一个城市透进意识中的,是钢筋丛林那灰白色的冷漠;高层建筑的峡谷里,人们无休止地谈论的是车子和住房,基金和股票。爱和美的过程被无限地缩短,已很少有人关注与情感有关的事物。而大量繁衍和复制的是,在高大楼群压迫下产生的渺小感和随波逐流的茫然感。
有多少人认为这里是他的心愿之乡呢?久远地离开“自然的神殿”或者“象征的森林”,当年的波德莱尔如果从霓虹闪烁的街道走过去,还会不会得到神的启示,达到物我相通的境界,写出不朽的《感应》诗篇?
我已在城里生活很多年了,城市原本就不是我想像的模样。自然才是美好的。然而,城市已不允许我们那么轻易就见到十分美好的自然,见到远树斜阳、烟渚月流、寒林暮鸦、篱角黄昏、松窗竹户、芳径平芜、疏柳淡烟。城市阻隔和禁锢着我们的陶然向往,它只允许人们在百忙之中抽出几天时间,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作隔靴搔痒式的几日游。然后让人们带着对自然的眷恋依依不舍地回来。殊不知这一切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是城市割断了我们与乡村的脐带。而我,作为一个固执的个体存在,仍然感到,乡村密布交叉的河道是我的血脉。骨子里,我与城市格格不入。当小资们谈论时尚与潮流时,此刻,我真愿意自己是个农民。我的激愤来自于我对城市的矫饰和虚伪的厌倦。但亲切的柴门与炊烟,灶火与锄头,只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对乡村的热爱起于怀念,而止于怀念。对于物质的依赖,已使我慵懒而肥胖。我已无法走出物欲光环所笼罩的城市,惟一所能坚守的,只能是纸上还乡。
文明与落后的含义,已超越了城市与乡村的地域限制,在当今更具体地体现为个体所呈现的精神力量。可是,人们不能清醒地认识这一点。印象中,每一条通往城市的路,是康庄大道;而回乡的路,仍然预备给游子漂泊后的失意。
乡村的事体还是那么沉重。我回到我热爱的故乡,乡村的声音微弱得可怕,相闻惟有鸡犬之声。青壮年劳动力已大批去了城市,大片的土地被抛荒。农民已不愿在田野收获希望,而是去城市追逐梦想。乡村,这大自然富饶的乳房,曾经原始地滋养了城市,现在已渐渐地干瘪下去,失去了生命力的博大和强健。汽车行驶在回程的路上,灰白色的混凝土马路把坚硬和冷漠无限地向前方延伸,宽阔的道路还在向两旁的农田和庄稼地里扩展,路边应运而起的炮楼式的小楼房把钢筋和混凝土打向土地柔软的腹部。汽车——豪华的钢铁宫殿,飞快地在乡间的公路上奔驰,往来如鲫……
但是,我看到了道路两边的庄稼,它们坚韧地低着头,沉默不语,却没有半点后退的姿势。这是土地悲怆的对峙和最后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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