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文/方希
柴静的《看见》早已看完,放在厕所书堆的最下层。今天收拾出来打算插回书架,顺手翻了翻,就翻到了那一页。
去年有个同事要离职考博士,聚餐时一桌子的人都在跟她起哄,要求她说些“临终遗言”。
她说,那天看柴静的书,柴静的同伙老范跟柴静闹了脾气,哭着跑出去被雨淋个湿透,回来柴静问她,不就是个工作么,干吗那么脆弱。老范说:“因为我在意你啊。”这一段我也看过,但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她对我说:“我看到这里,哭了。因为你不知道,我也是在意你的。”
她把眼镜摘下来擦眼泪:“好了,你们成功了。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我想起我们最后的谈话。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婆婆妈妈,但是我也觉得你并非像你表现得那样坚强。她说,我还记得有一次面对那位特别难缠的作者,你把我叫进办公室,跟我说,他提的要求太无理,你已经尽量妥协,但没有必要,这个选题你可以不做,没有关系,做不成我们不会死,但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你们在外面受气。她说,如果我不是自作多情的话,我发现你的眼圈红了。
这事儿我倒还记得,应该是眼圈红了,她没记错。我理解的编辑工作,其实是把每一个选题都当成一个小型投资项目,用自己的专业能力跟作者合作,无关求人,更不必听一个糙人提出各种荒诞的要求,甚至暴跳如雷、脏话横飞。我让她不要继续接手这事儿,让作者直接给我打电话,我来跟他谈。
我记得那天我们俩的谈话就止于我眼圈红了,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我们静默了半响,她轻手轻脚地走了。事后她也并没有让我接手,咬着牙把书做完。她一定是怕我在电话里对那个混蛋作者破口大骂。
我一直对一个充满温情,甚至激情的公司充满警惕,这来源于我的职业经历。我一直认为跟同事必须保持距离,这是对大家的保护,离太近,大家都会吃亏。我太锋利,也太好强,我在工作上的要求和坚持让大家喘不过气来,但也让大家多长了些本事。他们对我,不完全止于一个领导和下属的关系,还有感情,像是大姐,粗暴、蛮横,也有温情和关照。但我一直希望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个同事、一个领导。
出版这事儿,互联网精英一提起就嚷嚷着去死,她实在是一个奇妙有趣的东西。跟其他所有创意性的工作一样,出版这工作没有标准答案,很多事儿需要大家一起讨论,然后推翻,每一个创意都有十个理由被否决或者修改,它无法像流水线一样运转。在这个行当,如果认真,你和别人的接触界面就会相当粗糙,跟火柴和火柴皮的关系一样,火柴永远无法在玻璃表面擦出火花。
同事离职后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应我的要求,写出了一系列她觉得公司里有问题的部分。最后她说,我写这封信,没有把你当成领导,我只把你当成我的师姐。在之前的一封信中,她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们平等地交流。我在想,为什么只能在梦里呢?
一些怀疑像鬼火,影影绰绰,乍隐乍现。《宋史》里的王安石,我对他一直有极大的兴趣。史书里说他博闻强记、极度自律、强悍自信、雄辩滔滔,庙堂之上,一人敌众口,词锋极健。辩才无碍的人,是需要警惕的。气场强大,坚信自己出自公心,就会更肆无忌惮,像刀片一样锋利。
刻意地保持距离,就会假装在高处,斜觑,无法跟人对视,也无法体谅。所有干业务出身的干部,眼里往往不揉沙子,一抬眼看过去全是毛病和问题,唯独不看人。哪里来的平等呢?是节制,也是放肆,是清守,也是峻烈。这些是无形的枷,会将人打成内伤。
我忍不住嘲弄自己,多大点儿事儿,就这么一段段反省自己,继而又想,不管多大,都值得。人之需要工作,甚至工作需要人。既然每个工作都是个人和世界的接口,在这个接口处,才能更犀利地看到自己,比之远离尘嚣的观察,它疼得更加结结实实。心量足够大,才能承接各种在意,而在意原本可以如春风拂面,未必一定利刃伤身。
且容我倒换个脚,拼着小碎步,跌跌撞撞而来。
谁又不是如此呢?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