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分享暨澳門人的文學與特點

——作家林中英、周桐出席澳門大學文學博士沙龍側記

　　　　　　　　　　　　　　　　　　　　　荒林

文化沙龍是高雅的文化方式，一方面有內涵，講的並不是油鹽醬醋，而是講文學、講文化、講哲學、講歷史、講時事，另一方面構成沙龍最重要的因素，是要有貴夫人。初春的二月，澳門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沙龍邀請了兩位澳門文學界具有影響力的女作者，她們的風格就很適合沙龍。林中英（湯梅笑）以散文為主，但也寫小說；而沈尚青（周桐）寫小說為主，但也寫散文。澳門大學的文學博士沙龍不僅以研究澳門的文學為任己，還著眼於整個漢語新文學的研究範疇。所以，在沙龍充滿感性與思辨的討論當中，能夠對這兩位女作家的文學成就，不僅只立足於澳門這個範圍，而且推廣至漢語文學圈裡面去討論，立足於整個漢語文學圈的角度去討論澳門作家的文學成就，也特別注意到她們作為女性作家成功和成才的特點，以及她們創造作品獲得讀者認可的有趣過程。在林中英和周桐到來之前，博士生和研究生們已認真閱讀她們的作品，與優雅擅談的兩位女作家面對面的交流，令博士生和研究生們眼界大開，對文學家和其創造的神秘過程充滿了探索的好奇心，沙龍熱烈深入的交談構成了研討對話的生命風景，令人戀戀不捨。

作家周桐衣著簡潔，渾身上下充滿活力，回顧自己的創作生涯，她風趣地說，“我第一個專欄是一個編輯給我的，當時我是媽媽，那個編輯說我帶孩子的不如做一個關於媽媽的專欄，由此便開始了專欄的寫作生涯。”她對給自己發表機會的編輯充滿感激之情，認為一個好的編輯才會發現好的作者，有了連續發表的鼓勵，才可以使寫作堅持下去。她說，與她同時也有很多愛好寫作的朋友們，但由於沒有堅持的緣故，雖然很出色，最終還是沒有成為作家。成為作家是堅持的結果。周桐的話使參加沙龍的人很受教益。

作為一個女作家，周桐也談到了生活與創作的衝突。女性為了創作，需要更多安靜的時間，需要有人説明料理家務和照顧孩子們。她笑談自己似乎是天生的女性主義者，從小好強，不希望過單調重複的舊式婦女生活，希望通過自己的創造養活自己。她終於通過努力實現了用自己的稿費來雇傭保姆，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的目的。

雖然寫作給她帶來了稿費，改變了她的生活，但她進一步闡述了創造對於人生的意義，並不真的在於金錢收入，她甚至說，今天與往昔不同，寫作可能還會賠本。但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創作過程給予人生的反思和成功感，是女性獨立和自信的源泉。

創作豐盛了我的人生，周桐侃侃而談，談她的世界形勢專欄，談她的日本背景小說，也談她的翻譯體會。多才多藝的周桐讓同學們提問不止，在沙龍結束之後，還用郵件形式回答了一個博士生關於她的小說《楢山盟》的多邊提問。從周桐作家寫來的郵件，也可以看到她身在澳門心系廣闊世界的宏大思考：

一位同學問到《楢山盟》的連串問題，我當時沒有甚麼準備，連作品的細節都忘了，所以有些提問，沒有回答。或者答得不算正確。現補充及更正如下：１．阿松之所以殺朝吉，是要朝吉履行對她的愛的諾言，而不是報復。２．《楢山盟》雖寫男女對愛情承擔有別，其實更大的話題是它有對人類社會及政治的隱喻。在《楢山節考》的故事中，村民為了生存而犧牲老人（人老了就要上山餓死，留下口糧給年青人），這還算符合生物界的生存規則（雖則不人道），但《楢山盟》的故事則相反，為保存現有人的生存空間，人類寧願絕子絕孫（禁止異性戀，提倡同性戀，是最極終和極端的手段），想深一層，更加可怕。這個故事的構思的確很radical。引發此創作的是中國雷厲風行的一孩政策，及其衍生出的可怖的強制性墮胎故事。中國的生育政策在國際上被指嚴重踐踏人權，其在地方政府層面粗暴地執行的細節，確是難以想像的可悲。《楢山盟》是對這現象的諷喻。但是，理性地看待中國的重拳執行一孩政策的後果，它在客觀上，以極速解放了中國婦女（考慮到中國五千年封建文化背景，我敢說中國婦女目前的解放是個世界紀錄）。它雖剝奪了一對夫婦的生育權，但把女性從多生育的身心負擔中解放出來，自主自己的身體，規劃自己的生活與前途。《楢山盟》收在澳基會的《澳門短篇小說選》中，由於編輯並非專業，沒有認真做好較對工作，這篇小說錯字多得不忍卒睹，令我十分失望，這可說是我最用心寫的小說，但它出版之後，我從未再讀多一次。

和生機勃勃的周桐相比，林中英作家溫婉嫺靜。她微笑傾聽周桐，微笑回答研究生們各種提問，引導沙龍的研討進入更現實的澳門生活之中。她談到自己的創作與澳門日常生活的密切聯繫，談到讀者閱讀了她的作品之後甚至與她的母親進行交談。讀者們喜歡林中英寫澳門人的生活，林中英的創作立足澳門，像她的小說《重生》，寫一個內地來的保姆為了獲得澳門身份進行長期努力，當終於得到了澳門的身份，她的情感和欲望都不再想壓抑，林中英在小說中寫小保姆到新馬路買新衣服，在家中煮飯洗衣服，對男主人一廂情願，小說充滿生活氣息，令人覺得澳門生活的豐富多彩。研究生們研討總結出林中英各種作品的澳門情結之後，向林中英作家提問到：您覺得澳門人有什麼樣的特點呢？

這是澳門文學研究中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澳門人是什麼樣子，也可說是關於澳門文化特點的探索。和中原文化相比，澳門文化邊緣，然而，卻具有海洋文化和中西文化交融的開闊平和，也許，澳門人應該是特別大氣的麼？博士們期待著作家林中英的分析。深諳澳門的林同英作家的分析卻幾乎超出了大家的想像，讓沙龍氣氛達到活躍的高潮。

林中英作家說：我的作品裡頭寫的應該算是澳門人的綜合，澳門人給我的感受是有點怕事，比較保守，追求不高，溫和善良，為他人著想這是80年代的澳門人形象，現在如果再溫柔敦厚就無法生存了，現在可能會多一點野心吧。可以歸納成兩個方面，一種是有點懶惰，畢竟澳門比較小，人走不出去，沒有嚮往沒有追求，所以糊糊塗塗地生存；另一種是什麼都有，太容易得到，讀書不用拼搏，工作不用擔心，所以造成澳門人不進取。我是澳門人，所以可以這麼說。內地給澳門的人比較多機會，這個小地方對我們有很優越的對待，但如果讓我們走出去的話競爭能力比較弱。

周桐作家似乎看出了研究生們的困惑，她用有力的論述為林中英作家的觀點做豐富補充，她說：澳門這個社會移民很多，大多數是從內地來，東南亞也很多，所以東南亞的文化，特別是吃的文化在澳門也有很大的影響。澳門人的特點是不競爭，人與人之間和諧，從事文字創作的人心很寬，因為沒有利益之爭。有些香港作家會說澳門作家關係很好，我說是因為利益不大。雖然說澳門是一個很小的地方，但是寫作的土壤還是很大，可以看到很多東西來。澳門人的特點，要從香港人的眼睛看澳門人，以前香港人的眼裡，澳門人就是老老實實，不會反抗，以前澳門年輕人的願望都是去香港工作，香港老闆很願意請澳門人，因為澳門人老實，人與人之間比較坦誠。荒林說澳門很舒服，我想你舒服，是因為澳門人不會攻擊你，沒有人說你的壞話，很寬容，不怎麼批評人家，不挑剔，可能內心比較平靜，這反而對寫作提供很良好的環境。

生動活潑的對話探討到澳門文學的文化構成，文化對創作和作家的影響，還談到了沙龍人的體驗和感受，不禁令沙龍加倍具有文學和文化的創造性體驗了。一個做澳門文學論文的研究生談到自己的體會，說，在我聽完這次的文化沙龍後，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的沙龍活動，談的是澳門文學的話題。常常我們在討論一個地區的文學價值時，會看這個地方是否產生出偉大的作家，是否產生出經典的作品。但遺憾的是，在澳門，我們找不出一位極具代表性的作家，或是一部極具代表性的作品。我們當時以為是因為澳門生活環境太餘裕了，沒有激烈的社會動盪，人在這裡生活都很平凡自在、波瀾不驚，所以寫出來的東西自然清淡優雅，是社會客觀環境培育不出激蕩人心、讓人催悲淚下的作品。但今天，澳門的本土作家為我們現身說法，更進一步剖析原因，這對我們瞭解澳門文學狀況的形成是極大的幫助。我常常在想，澳門文學未能出現夠分量的作品，與未能塑造夠分量的人物形象有很大關聯。一個成功的人物形象，它必須是一個帶有明顯缺點的人物形象，而不能是優點，具有優點的人物形象只適合出現在螢幕上，例如電視劇《宮心計》中的劉三好，“說好話，存好心，做好事”的三好精神只能在螢屏得到觀眾喜愛，而在文學作品中，它不能成功，因它不夠深刻、不夠讓人反省、不夠讓人憤怒，不能觸動讀者最脆弱的神經。如魯迅《阿Q正傳》中的阿Q，他的可笑愚昧，讓人唾棄憎恨；又如巴爾扎克筆下的葛郎台（《守財奴》），他的吝嗇、貪婪、殘酷，讓人憤怒。這些小說作品中的成功例子，說明成功人物的形象塑造必須讓讀者憤恨交臂。而澳門的小說人物應具備怎樣的形象特徵才能成為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呢？問及兩位元作家，“澳門人”的形象特徵是什麼，她們都認為是敦厚老實、善良溫和、不競爭、不追求、膽小怕事。看來“澳門人”的形象是沒有大缺點，而且優點比缺點多。我們討論來討論去，其實真的不如一個本土澳門人的評價來得深刻全面。這就解答了為什麼澳門文學未能出現經典作品的問題，就是因為“澳門人”的形象特徵沒有明顯的、足夠大的缺點。其實澳門無論從政治概況方面或是經濟發展方面，對於這樣一個小地方，已經造就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傳奇。而在文學方面，我們又何必執著去讓澳門文學走文學的普遍道路？

澳门文学已经在走什么样的道路和如何更好地研究澳门文学特色呢？澳门大学中文系主任朱寿桐教授给林中英和周桐两位作家颁发了沙龙顾问证书，期待在她们的影响下，更多澳门作家和澳门文化人来做客澳门大学文学博士学术沙龙，深入探究澳门文学和文化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