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水环绕的岛上生活了半年，回到冬天的北京，立刻体验到北京的冷酷：没有湿度的寒冷，用酷风的针钻，把冷冷的冰扎到肌肤深处，全身心的感觉立刻惊警起来，看到高天下的树，叶片全无，竟也把顽强的枝条如神经一样紧绷。这样的状态也可以用来形容北京工作和生活的感受。几千万人奔波在六个环路构成的建筑群之间，寻找自己幸福的人生，拥挤的空气变得温暖如春，有一点点腥臭味，香水也不能驱散，因为尘埃也激起在半空。

车几乎停滞不前，在环路上前后左右如泥浪，小时候晕车的记忆竟然如莲花，一朵朵洁白地打开，晕眩，如渴望的白云。从海淀出发到朝阳，两个小时之后才到达，时间应该是香港和澳门之间往返三四次的累计了。也是珠海和深圳之间海上航行往返相加的和了。然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为了去看望两个朋友，他们居然先后查出同样的病，他们工作在同一所高校同一个教学机构，年纪也同一个段落。我们不讨论疑难病，一律美化难得糊涂的休息。在北京可以好好休息是难得的享受。我总是煽动朋友们学习慢火炖汤喝，又推荐澳门甜蜜蜜的中药水，鼓励受病惊吓的朋友，三分治七分养。北京多么需要休息和休养。愿这些中国年纪中年而联合国年纪计尚且年轻人的朋友，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如新树一样焕然一新，健康快乐。

夜色里缤纷的灯把北京装饰成华丽之都。庞大的建筑从观赏角度，夜晚更美丽，有一些人造的温柔。我也往往喜欢夜晚出行，以为污染的环境藏身在黑暗里就消失了。手执灿烂的玫瑰，去赴朋友们的约会，多半是艺术家们的展出。来自云南的玫瑰我永远最喜欢，有种阳光明媚的玫瑰香，带着西南自然的精华之魅。在艺术的交流中，在北京生活的人们，就觉得这才是北京，东方的巴黎。于是，我想念起巴黎街头遇到的行为艺术人，我跟随他们站在教堂前的草地，用星星的颜色把自己涂成银灰的表达，制造人类城市时代的自我之迷。北京是自我之迷不断涌现的城市，难以数计的漂泊者、移民，从全国二线三线四线城市环绕而来，从中国山山水水的乡村拥抱而来，心中充满对首都的神往，对于遭遇的不公不平多可以忽略不计，期待着机会从天而降，如真正的美味馅饼。而常常，这样的美味馅饼真正会降落，当他们忘记了自己的付出，家乡、时间、青春和爱，终于演出成功。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大都市，观众永远不会稀少，演出总有满足，美味的馅饼时时在发出诱惑。

我从楼下的历史学家朋友那儿借来北京城市史，了解这座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我住在昆玉河边，这是北京市区目前唯一流畅的河流，对于出生于三湘四水之间又曾生活在东南海滨的我来说，初次看到它，自然不以为然，以为，这小小的渠道，护城河，不过有一个堂皇美丽的名字而已。多年之后，对它不仅敬畏且充满保卫之情。就在它的身边，离我家咫尺的玲珑塔公园，是北京最古老的公园之一，居然是这一带制造氧气的肺，舍之我们就呜呼了。著名的环保人士梁从诫先生曾在此发起《自然之友》的活动。就像他的祖父梁启超为了民主而鼓与呼，他的父亲梁思成为了保护旧北京城而竭尽全力，梁从诫先生作为中国第一位民间环保人士，则放弃公职而专职自然守护，可说家族相承着北京和民族的生存大事。

昆玉河连接玉渊潭和颐和园，也连接着历史上无污染时代的旖旎风光。而海淀之名，也曾名符其实，这一带曾经水系发达，令人向往的水草使游牧民族把它当成自己神圣的天堂。时间再向纵深，西周后期的封地之一蓟，离我家不太远的蓟门桥便是它当初的记号踪迹，在有史的记载中，这里便是北京城的起源。蓟的繁荣已不可考，但蓟后来被燕所灭，可以反证它的吸引力，在冷兵器时代，繁荣之地总是吸引更有野性的人类的入侵。燕京，北京，在盛唐时代也证明了它自己的野性，安禄山起兵蓟门，用野蛮之火侵入唐文明，把歌舞升平的盛世转为平世，使享受美丽繁华的杨贵妃潜逃扶桑国，再也没有返回。再之后后，北京终于平稳地以自己为中心成为多代帝都。这也与人类迁移，越来越多人口，越来越需要大的平原有关。北有燕山，西有太行山，水系发达辽阔丰饶的小平原北京，就成为了人们宜居选择之首。这情形也就像之前的西安，两都的地形相像，只是格局大小的区别。而冷兵器时代战略的需要，也是城市以山为“关”的意义所在。山关已是关，再建以山关之上的长城，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人们就这样做了。秦从关外来，深知关的重要，秦代建立长城之关，有着深长的地理文化记忆。北京，多代帝都在山关和长城之关的重重锁闭之中，书写了自己安全而稳定的漫长历史。

我初来北京读书之际，总有人说北京风水独特，天安门之上的天空，在凌晨会有独特的祥瑞之云升起。偏偏我是一个好奇心变成行动的人，就敢一个人半夜到天安门广场，等待凌晨的云彩和太阳升起。的确是美丽的自然景观，但这自然景观由于被神圣化，与雄伟的建筑相与辉映，才成为一种传奇和尊贵的话语。估计唐代的人们，也同样把西安神圣化如此，不然，就不会有著名的“长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了。

人们长期聚居此地，产生了深厚感情创造了深长文化，一代代相信长治久安。北京文化的核心是什么？我对坐在身边的著名诗人多多提问。多多是地道北京人，我年少读他诗时他还是年轻的朦胧诗人，如今我中年他已是苍苍白发。但白发使他更像北京人，我直觉他身上有着北京史前人的血统。他的风骨令我觉得山顶洞人并不遥远。当初之际，山顶洞人在河流纵横的山前择洞而居，随时随地可以穿行南北，进行着广泛的身体交换和物质交换，发展着人类的智慧，懂得了工具的使用促进发展，语言的交流保证安全，身体和物质的交换带来新的快乐和生命。当人类成长之际，有了以劳动工具为基础，语言工具为条件，繁衍生育绵绵不绝为理想的社会，家庭与国家。城市，是家庭聚集和国家形成的形式之一。

祝福贵人生贵子，祝福贵子做贵事，祝福贵事吸引来这么多贵人祝贺。多多举杯向我的朋友诗人王家新一家，祝贺年轻的摄影家王岸摄影作品成功开展。多多的这番祝贺词，令我们在场的人汗颜，因为没有人可以像他这样既是诗句又是地道北京味儿。于是我继续我的北京味追问，他先答，京味儿尽在语言中。我已悟，这语言之功原是北京历史的时间之功，是北京人长期聚居北京，对人的价值认同。人之贵也，连绵并且成就也。那么，北京文化如何向世界介绍呢？我继续学习。多多答，尽在一个“京”字。人在北京，染有霸王之气，举手投足之间也。他做了一个慢动作，摹仿昔日皇宫贵族的自信。我开悟，打入北京，坐拥北京，这份自信一定要用慢慢腾腾的动作和作腔作势的语气来表达，霸王之事业成也。这个晚上，冷风在钓鱼台外，热情在宴会席上，北京的味儿，在我十多年的北京生活体验之中。

家中，女儿正论证她想做的传教士课题。问她为何如此兴趣，答，传教士的狂热让她想破解。破解并非易事，我打击她，问，首先他们为什么愿意漂洋过海来中国传教？相信上帝会把人们带到幸福的天堂，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因为他们的国家都太小，越过山关就到了海水，只好漂过海水再寻找。女儿和我对话，我们对人类的不断迁移特性颇有同感，迁移促进发展，人和树不同，树移死，因为它的根是头脑，人移活，因为他的脚就是用来行走的，人是动物。所以，从海水来的传教士，最后的努力都是向中国的中心北京，他们需要证明自己的行动力，从平民到皇室贵族，改变人的价值，改变文化。他们打包出征，带着的东西必须可持续，这种文化和久住北京不同，却也有共性。连绵并且成就是也。在北京有四百年前的传教士墓葬，有许多漂亮的教堂，但至今，西教在北京没有成为气氛。皇城根上，浩浩荡荡霸王之气仍然以为，地图以中国为中心才正常，但地图初由传教士带来北京之际，中国其实在海洋文化想像的边缘。中心和边缘可以互相交换，早期的传教士们用聪明假设取得了信任，也取得了利益，但他们的努力正如许多其他人的其他努力，在庞大的北京，任何努力都只是浩荡霸王之气的微小组成，只是丰富了霸王之气的大气。

离开半年回来，北京，当我从城外看你，感情复杂。东边的大运河又将像古代那样运行，用来运送南方的水；西边的新运河，从地底穿行，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峻工，也是用来运送南方的水。北京的水系早已用尽，南方的长江是否可以持久供水？守卫北京的文化，调动自然的资源，这样的思路是否无误？迁都的建议早已有人提出，但时机似乎远不成熟。一动不如一静，来自远古迁移人的智慧，我们如何领悟奥妙？

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理解绝对男权气质的北京，他永远自以为是不容易听取不同意见。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我深感北京水系枯竭的危机，担心它拖累四海之内其他地区的水源。幸而我也是一个科学主义者，相信人类发现资源的能力，和用科研成果改变现状的可能，所以我的忧愁终竟比乐观要肤浅。走在北京地铁环道里，想象海水在月夜慢慢升起，再沿着淡水管道缓缓流出，如新的血脉在北京城下运行，而太阳能的热情，也把鲜花和绿树一并唤醒，取代虚假的塑料风景，我那多年前的企领黑风衣，依然月光煜煜，美丽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