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画的相遇是很需要机缘的。设想几年之前，在我思考女性主体成长面临种种压抑之际，我那时如果正巧看到了朱新建的小脚美女图，必不会心怀平静站在图前观赏，可能比那些据说当年以手杖敲击中国美术馆展厅地板的传统革命者，会过之而不及，说，这是什么东西。革命者们感觉前赴后继努力改变的不良传统又回来了，我则会认为中国女性解放还没有迈出几步，双脚又要受束缚和羞辱了。

幸而我首先看到朱新建的美女图，是他那令人惊诧的小脚美女们过去了很久之后。最重要的是，我对于他有过的小脚美女图轰动之事一无所知，我几乎是人物国画盲，来面对了他的都市美女图。那天正好经历了一日都市奔波劳累，在北京的暮色苍茫之中，也是我已不止一次追问，这样紧张生活，生命的趣味和意义何在之后，坐在陶咏白教授家的客厅，她说，你看看，你会不会喜欢？

一位美女一丝不挂，以手为枕，无限自如，无限放松，在夏日或秋日的阳光中，安闲小睡！她的身体曲线之美，是无限放松带来的舒服享受之美。

我会不会喜欢？我真心地答到，很喜欢。我又以手描绘，喜欢这样放松的线条和享受的感觉。

我所知，都市美女们已很难有这么从容休闲的生活了，虽然她们有多少休闲的衣裙，却在与男性同等甚至更加残酷的竞争中拼打，这画中的美女生活，是辛苦工作中的美女们内心所渴望而难得的。即使那些据说并不要工作的全职太太，也必要担当相夫教子的重任，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当今激烈的社会竞争，也难真正放松到一无所挂碍。

显然朱新建在描绘他主观想象中的美女，表达他自己渴望放松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应该是都市人共同隐秘的愿望。画家有很多方式表达他对于所处时代的感受，朱新建选择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不是切入现实，而是通过逃离现实，以想入非非的欲望对象：美女或者植物或者风景或者古代艺人，这些都是朱新建国画的主要题材，表达一个紧张的现代都市人，对于安全的、从容的、享受的生活的愿望。正如朱新建自己所说：生活应该是件愉快的事，画画也应该是愉快的事。

在中国古代文人那里，有“达则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文人处世之道，这是结合了儒道哲学的修身之道，使得一个文人知识分子有自我衡量的尺度，也有自我完善的标准，可以在纷纭世事中视机遇而贡献才华，可进可退。进多半是实现政治抱负，退则可以实现文化情怀，从长远评估，都是对于人类文明做贡献。不少中国文人都是“少年心事当拿云”，以从政为自己的人生理想，但仕途坎坷，更多的知识分子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或只能部分的实现自己的愿望，从文就为他们带来了自我完善和流芳百世的希望。绕道而行，不与坚硬对抗，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领悟适应生存的奥秘并表达生命的快乐，古代文人追求完美的文人心，体现在他们的字画之间，是对于与万物共存共荣生命游戏法则的表达，中国画的精神，当然是文人心、文人智慧的表达了。

然而现代知识分子在走向职业化的过程，通过专业成就服务于社会，古典精神似乎一度失去环境。中国画和中国画精神更受到现代社会冲击已久，可说早已岌岌可危。在我早年对于国画的记忆中，齐白石的虾令我非常费解，不明白为什么虾的自由如此美丽。之后随年龄阅历增长，才深感国画题材要变得丰富多彩，需要人们对于中国文人精神重新认识。朱新建的出现，实际上很快唤起了人们对于中国文人精神的注意，虽然有褒有贬，但一致称他的国画为“文人画”，他自己也非常重视“文人画”这个概念，甚至说“中国画这个概念比较模糊”，而“文人画实际上是一个业余画种”，是中国的文人知识分子用来“抒发性情”、“用笔墨表达生命态度”。

我非常认同朱新建对于自己画的归类。国画可以有很多类，我认为文人画更重要的是文人心的重新寻找和发现。尽管现代知识分子已职业化而看似多半不必去实施政治抱负和文化情怀，然而一方面中国文人从政志向依然不灭，有大量知识分子仍然以做官为荣，另一方面，以专业理想来贡献社会造福人类更加需要精神建设。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生活在非常复杂的痛苦选择之中，除了非常需要现代精神的建设，中国古代文人拥有的“达则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自我完善机制，也可资借鉴。激烈的竞争和喧嚣的生活需要更好的文明规则建立，而文人心的回归，也有益缓和日益紧张的神经和了无生机的文化。通俗地说，我们既需要从当代生发文明，也需要从古代移用成果。

朱新建既认为“发现自我战胜自我相对更难”，（而这样的工作像林剑峰那样的油画家可能更适应也更喜欢做，）那么“只要直接表达感受”的他，就会在题材和技法上做出许多探讨，因为一个现代文人知识分子的感受太多元也太难言了，直接表达出来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者在这样的角度，我才可能明白，朱新建为什么要画小脚美女们，那里面有文人的自损自虐，而朱新建这类作品的出现，也提醒我们有多少文化元素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会因时间而消亡。也许朱新建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就画出了都市美女图，但也许，他的原计划中就是先画小脚美女再画都市美女，所不同只是双脚，所同都是对于安全和舒适的渴望。正是对于当代生活的创伤性的想象性补给，朱新建在他的画中直接表达了需要安全安宁和幸福的感受。从他的设色简约和设物简单而言，他要表达的甚至是非常朴素的生命感受。

要在这样朴素的生命感受表达中寻找女性主体成长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女性同样可以把女性作为审美客体来享受，如同享受别人的化妆带来的视觉舒适，一个男画家笔下的美女，我们要研究的是，传达了男画家自己什么样的想法，因为他自顾不暇，他只是想借用女性来传达自己。当然这样做并不一定表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男权主义者。

朴素而简约，从容而舒服，朱新建的更多风景和人物画，都在传达现代人可望不可及的生活理想。用他的话说，艺术需要有一种游戏态度，用动物学家戴斯蒙德·莫里斯（《人类动物园》、《裸猿》、《裸女》的作者）解释就是，人类对于游戏的热爱是人类幼态维持的标志，正是这种好奇和探索，成为人类的创造源泉。游戏之笔触或许可说是朱新建对国画比较有价值的贡献，至少，让国画从高台来到生活，从历史来到现实，可以随意表达都市苦闷了。游戏之笔触在朱新建的人物画上呈现为性感流畅，在朱新建的风景画上则体现为生机傲然，这应该是真正的重返了闲适文人心，才获得的艺术解放吧。

有渴望享受闲适生活的都市人，就有品味朱新建文人画的读者。在巴黎如此，在北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