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之后我得知邓晓芒是残雪兄长,我们再度就自我的共识展开了探讨,与鲁迅时代相比,几乎难以从当代男性写作中找到男性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精神,而当代女性写作似乎要好得多。以一种职业的敏感,我决定做一些当代男性的研究工作。我的方法是请当代的文化男性书写自传。我想从自传寻找当代男性的自我存在状态。到初夏的时候,我组织的《男性生存笔述》稿件齐备,这是一些真实生动,令人叹喟的自我表达,其中有广东作协副主席、中山大学程文超教授的《生死线上》,以一般男作家笔下没有的真实,记写了他与癌症搏斗的经验及病中体验的社会和情感生活。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炯先生《我的少年时代》也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撼动,他写到自己改造社会的动力来自母亲,也来自他受到两个耳光的歧视。
意识到男性研究的深远意义,我又开始组织《男性批判》学术论集。几乎筚路蓝缕的工作,使得我不断寻找对话者和研究对象。夏末初秋的一日,受到著名美术史家陶咏白教授邀请,她说,有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男性画展。于是我与她同去北京道谱艺术中心。在广阔的展览空间,大幅油画以岩浆般冲击的力量扑面而来,我看到了当代男性写作中所没有的,恰如鲁迅《野草》中所表达的,男性灵魂的地火。地火在地下运行。这就是我对林剑峰油画的第一印象。
我看到一个兽体男人坐在粉红床上,他的双足的鹰爪,一只与旁边的裸体女人大腿勾连,另一只被自己的手缚住。男人的眼睛充满惊人的恐惧而嘴中的牙齿却呈现了欲望的力量。
穿过他的双耳的绿枝,与环绕他的颈部的铁链,双双并行抵达身旁美女的头部和颈脖。这幅名为《粉红床私语》180cm×180cm的油画,尽管画面的美女光洁醒目,有四乳丰硕如桃,我从中看到的却是兽体男人的创新:和那些正人君子的表达不同,男人的面具在这里荡然无存。如果说女人在画中被裸陈随处可见,在男性欲望的视野里她们通常就是肉体,那么男人被裸陈为欲望体就很稀罕了,更何况在此粉红床上,他的欲望表情如此多态,欲望内质更非语言可以形容。
写于与许广平热恋期间的鲁迅的《野草》,直面了个人欲望的真相,它以多态的形式冲撞奔突,记录了男人在自然力量和社会压抑之间自己较量的过程,也反映了艺术的真实源泉是自我审视和自我发现。林剑峰在他的画布上裸陈了一个男人的欲望形态,刻画了男人灵魂地火的形象。我惊喜地发现,在我们这样一个视觉文化时代,我不必拘泥于男作家是否继续了鲁迅开辟的传统,有林剑峰这样的艺术家在用视觉形象发展着自我探求的方向。
我也注意到林剑峰《被缚的飞行器》系列,一个男人双足为镣铐捆扎,锁延伸至腰间挂在阳具上方,双手则被夹板固定,他的双手和双足变成了非人的颜色,画幅因这个人的颜色不同而构成系列。捆扎男人双足的镣铐固定物是一个实心圆体,细细一看就令人惊叹不已,这个实心圆体竟是我们生存其上的地球!如果说这个系列作品体现了林剑峰超乎寻常的想象力,那么表达一个男人双足为镣铐捆扎,正是因为男人要征服这个世界而这种征服欲望反过来成为了他们最大的镣铐,则反映了林剑峰具有非同一般的反思和批判精神。
林剑峰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批判敏感,在三年之后的2006年初冬,一次我们事先并没有约定的、然而却是漫长的交谈中,让我有了充分的感受。我们的交谈从炙手可热的商业入手,却抵达了意想不到的自我开拓话题。
自然,三年前那次画展已使得我们成为了朋友,我已在《男性生存笔述》和《男性批判》两本书中选用了林剑峰那些充满想象力和男性反思精神的画幅做插页。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再见面和交流。秋天,当我参与国内首次男性与性别平等多元对话研讨会筹备之际,我再次想到林剑峰和他的画。一个探索自我的人,时间一定馈赠了他更多成果。于是我给陶咏白教授电话问询。一切如我所想。我再次受到邀请去参观他的新画展。
这次是在798的满仓十月九点艺术画廊。我一走进展厅就被《裹着轻风的红袍》吸住了。我站在那里足足有几十秒,眼睛被画面的强烈色彩所晕眩。画面的主体是一位身着红袍的美女,她如风行走在丛林之中,她的红袍被放大被想象为一只巨翅的蝴蝶,三只猎狗又像是三只豹或是三只虎,在红袍前后追遂着,扬着呼啸的牙齿。或许源于性别敏感,或许直觉当代生活真相,我所面对的这幅初看起来甚至装饰效果颇明显的作品,实在是我们今日生活的高度写照,在我们这样一个欲望横流的时代,深刻的艺术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自我的镜子!
于是我起了一个念头,计划把林剑峰的作品做成一种人人有机会欣赏和分享的形式。为了付诸实施,我全面阅读林剑峰。在他的百种作品中,《红狗酒吧》《自画像》《城墙上流淌着像诗般的纯酿》《重返伊甸园》都是我非常喜欢的。《红狗酒吧》可说是纪实的,又同时是象征的,它纪实了中国当代生活在外来文化冲击下的改变,从喝酒到养宠物到交往方式,无一不带着西方文明的印记,但欲望的交错,人格的分裂,又体现了中西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距离的真实。据说这幅作品在春季竞拍会上获得不少收藏家亲睐,由此可知艺术的当代性也便是对于当下自我的唤醒意义。绿色和桔黄色是这幅作品的主调,也许体现了画家对于我们成长中自我的体谅和期待。
《自画像》以头部系列为主,扭曲变形,钢剑从双耳穿过,呈现一个自我反审者的深度痛苦,也反映了对现代物质生活的批判立场。《城墙上流淌着像诗般的纯酿》则描画了人群共奏的欢欣,里面有欲望的相通,爱的理解。《重返伊甸园》更是建立于两性相悦想象之上的解放作品,其中欲望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只有相依相存才是完美的理想,从画面的童稚和欢欣可以获得很好解读。
在初冬的北京的夜晚,我们的自由交谈是这样开始的,我说,在温州经商的经历给了你很好的灵感啊,这么深地了解当代欲望和社会变化。林答,我就是想批判温州人。我说,温州商业模式值得国人学习,有什么好东西都可以拿来。林答,只知道学习样子,还要学习体制。我说,样子可以直接模仿,体制不可以呢。林答,为什么不可以,要学习深层的东西。中国人可以学习深层的东西。我说,艺术也是一样吧。林答,艺术家就像狐狸一样敏感,永远走在树木的前面,当有人进来居住,他们就又搬家了。
这样自然而然的交谈,时间自然而然地过去,分手的时候他说,我现在开始为这次交谈画一幅画。再见的时候,是在我为他做好了《林剑峰油画精选》台历之后,在我主持的“林剑峰作品研讨”沙龙上。众多出席沙龙的朋友对于他的作品都有精彩解读,有的作品被做出多种版本的意义描绘,而最有意思的一幅作品是我原来没有特别注意的《小红吹箫我唱歌》100cm×100cm,来自中国传媒大学的傅宁说,这幅作品让她看到了双性和谐的诗意,她说,当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出花来,他会像女人一样有累累乳房的果实!而另一位河北的学者则说,她看到了画中这个吹箫的女人还是一个小脚女人,可见画家内心的分裂。沙龙上的林剑峰说得很少,他只是回答大家:我用画来表达我的想法。
沙龙之后就是中国首次男性与性别平等多元对话与研讨会召开。林剑峰果然把我们交谈之后的画拿来展出了。在紫光玉饭店会场的正墙上,一只如豹如猫的着衣大猫在丛林中俯卧,它身上的镣铐从脖子上垂落而下,它的一只手在抚摸它的一只足,仿佛是在休息在沉思,又仿佛在积累能量,它的眼光是柔和的又是野性的,它身体的呼吸可感可触,它仿佛是会议的成员之一。林剑峰给它取名《大猫》。而猫和豹都是猫科动物,是同一物种分化的两个自我。也许,当男人都能自由充分表达自我,自由充分倾听别人的表达,鲁迅以来的批判传统,邓晓芒和残雪所实验的自我建设,就能如林剑峰一样自然而然挥洒了。
在将来精神文明更好一些的时候,也许那些平面的男人形象再也没有人能够忍受。某一天回首再看林剑峰油画,或者有人会认同我的感受:是他重启了当代男性的自我表达之门。
什么是男性之美?或者就在这一启之间,我们看到了男性自我再生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