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旅游报》2011年4月25日“城记”栏目“合肥篇”,刊登的是我和少东的文章。——老巢)

高中毕业之前,合肥是我去过的最大的城市,它是省会,有一条全省最宽的街,长江路。我出生在离合肥百里开外的放王岗,行政区域属当时的巢县,现在已改为巢湖市。而我父亲的老家长丰县当时是合肥市辖内唯一的县。父亲出生的地方叫都岗,懂事以后尤其是开始写诗,我一直在寻找这两个岗之间隐秘而虚幻的关系。我记得有一些夜里,我跟随父亲从巢县车站上车,路过合肥到一个叫做下塘集的车站下车,再走上七八里路,就到了住满了我的亲戚的村庄。我似乎就应该在有“岗”的地方出没吧。
合肥,又叫庐州,有一出戏叫《陷巢州》,民间有个传说“陷巢州,涨庐州”。前些年,有媒体报道,在巢湖的底下,考古学家们果然发现了一个陷落的城池,似乎映证了这一说法。离开校园,在合肥渡过了我人生中最杂乱无章的岁月,我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身份,从一场酒到另一场酒,我活在半醉半醒中。那时候的合肥很小,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可以绕上一圈。
直到1993年的一天,我离开它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一转眼18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它的变化却是巨大的。今年元旦,我回去给父母过八十大寿,朋友开车到机场接我,穿城而过的我完全像是一个外乡人,行经在一个陌生的大都。合肥,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合肥。老家,也不再是我思念中的老家,一切都物是人非,没有改变的,是亲戚们的口音,那些朴实的笑容,和喝醉时的神态。
近几年,每年的清明只要能挤出时间,我会尽量回去,给长眠在地下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坟,不止一次地回到过那个叫都岗的小村庄,每次都是匆匆而过甚至没有留下吃过一顿饭,那些七零八落的瓦房,和贴着瓷砖的小楼,让我感到陌生又沮丧。第一次回去时我写过一首诗,叫《在故乡我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故乡的现在把存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绿荫掩映的有池塘,有鸟儿和蜻蜓飞舞的过去残忍地抹杀了。唯一真实的感觉是,越来越大的合肥很快就要把这个村庄化为己有了。
可以预见,随着全国性的城市化过程引发的大规模拆迁,我将很快彻底地失去我魂牵梦绕的小村庄。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首先要干的就是,把我的村庄恢复成我记忆的模样,当然,这可能永远是一个梦。
对合肥,我的记忆有难言的喜悦,也有难言的苦楚。我的青春岁月,不像诗里写的歌里唱的那样明亮而浪漫,基调是灰暗的,零乱而唐突。我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错,也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当年离开合肥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为了梦想,为了追求,而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现在还没到讲那个故事的时候。记得有句古话,逼上梁山。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城市,最喜欢的城市是我现在居住的北京。而在我梦里出现最多的城市,是过去的那个合肥。
现在的合肥,具有了一定的现代气派,从那些高大而敞亮的建筑我看到了它的力量和雄心。据说,整个巢湖都将被它揽入怀中,不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天,在填写故乡的时候,我该说我是巢湖人,还是合肥人?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个地方吧。对我而言,这地方是我生命的起点,支点,和必须回到的终点。如果我是个足够优秀的诗人,我就有责任让它存在于我的诗歌里,并和我的文字一起,流传下去。
1993年离开合肥前夕,我写下这样的句子——“我不是那个用荆棘把籍贯/编织在脊梁的男人/山岗与火把的夜晚/谁能看得清/我离去时,那满天飞翔的”。
附:《在故乡成为没有故乡的人》
2008-04-11
我不该回来,或者应该夜里回来
阳光让真相大白,让我不信自己的眼睛
这庸俗的砖与垃圾与一小块
又一小块脏水堆起的,冷清的村庄
让我像个外地人,清明的爆竹和纸烟里
与地下亲人窃窃私语:你们死去
故乡也死去。我把归来的脚步放得很轻
还是惊动了神经质的羽翼和草
新建设瓦解穷日子,也拆掉了旧居
新的会变旧,就像今天回家上坟的游子
也将被埋入黄土。骨头在雨水中生锈
在油菜花短促的芳香里酿造出
另一个节气。穿过四月青涩的麦子
我面目全非,在故乡成为没有故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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