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东涌线靠近青衣站的地方，路边有一片墓地，成千上万个墓碑，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座山头。香港人生前住得挤，死后埋在地下，也还是这样摩肩接踵，倒也不愁寂寞。

   这片墓地因为不像其他有人的地方那样灯火通明，在夜晚路过的时候是看不到的，因此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倒是在白天，几次坐在地铁上看书，猛然间一抬头，便看到窗外计数不清、各种材质、各种形状的墓碑，任是身处再阳光灿烂的天气，也免不了心里会忽然一沉。

   不是因为怕鬼，而是因为忽然之间，看到了人生的终极目的地。小时候，老师常常叫我们作文阐述自己的人生目标，有人要做科学家，有人要做文学家，有人为了讨老师的好，说要做人民教师，1000个人有1000种目标，但最终，几十年以后，1000亿人也只能有一个目的地，区别不过是有人埋在山明水秀的地方，有人埋在不那么山明水秀的地方，有人睡得宽敞些，有人睡得不那么宽敞——可这区别也不过是做子孙与外人看的虚热闹，对于到达目的地的那个人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比如这一片山头，那些或宽或窄或大理石或水泥板的墓碑下面，就埋藏了多少经历过风雨阳光的人生故事，细细探究起来，每一个都是一部精彩的长篇小说。

    他们有的出生于这个地方，有的是随了父母，在战火中背井离乡、漂洋过海而来，都曾是母亲怀抱中的宝贝，父亲羽翼下的娇儿，少年的时候，也曾雄心勃勃地大声宣告，有朝一日，我要进入社会的巅峰；十几岁的时候，学会了为一个漂亮的女生或者一个英俊的男生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吵翻，然而，等到失恋的时候，却又发现原来还是朋友最可靠；在路灯下散步，在小吃店里分享一碗面条，或者就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逃过老师的目光为彼此偷偷送一个微笑，每一次都曾引起青春岁月的震动，甚至直到老了以后，经历过无数风浪，还会记得，那次散步，那碗面条，那个微笑。

   从学校毕业的时候，风华正茂，初具雏形的都会建设正需要这样一批血气方刚的生力军，于是不几年的功夫，一个个都成了中流砥柱，天时地利人和的凑起来，似乎人生中所追求的事业、名利和爱情都有了收获，然而，人呢？人在社会的磨砺、职场的拼搏、权力的倾轧中，也渐渐失去了原始的纯朴、青春的个性和少年时代最可贵的棱角，变得面目模糊起来：王小三的妈妈、新闻处的张秘书、电力公司的陈经理、建筑集团的李总裁、……自然意义上的个体化作了支撑社会的符号，但要想活下去，也只有这种选择。

   间中，也有人以离婚、辞工甚至自杀，去抗议社会强加于他们的不合脚的鞋，但也不过在那样三、五天的时间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浪花，随即又被沉静但却深不见底的社会海洋所吞没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此外的大部分人，不过都是在人生既定的各种规则内玩着技巧不同的游戏，既然没有办法冲出牢笼，所求的，不过是在牢笼内住得舒服些罢了。然后是生老病死，然后是埋入尘土，化作尘土。曾经是至亲密友的，可能来不及见上一面，曾经有深仇大恨的，却没准就埋在隔壁作了邻居——在那一边相见的时候，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吧。

   这样想下去，一切都忽然变得很灰色：我今日视之如珠如宝、不惜代价去争取的东西，他日回望，又是否真的会令我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我们终日蝇营狗苟，将目光固定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又是为了什么？

   时间没有容许我想明白，地铁已经到达了终点站。我又要忙别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