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张君秋先生
15年前的今天,张君秋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记得那天我悲从中来,大哭一场,内人在侧颇觉诧异,其实她不知道我对君秋先生的深厚感情和敬意。
我痴迷京剧是受到家庭影响,在我开始如海绵吸水般听戏时,母亲非常痴迷张君秋,吊嗓时唱完梅派就唱张派。母亲说,梅派虽简朴大方,但平易的唱腔难以“醒脾”,况且梅先生晚年嗓子不如以前,因此你想要学会欣赏青衣艺术,不妨先从听张君秋的入门。于是我经常听《望江亭》《状元媒》《西厢记》《诗文会》《楚宫恨》《春秋配》等张君秋唱片,唱针不知用掉多少盒。这些张派代表作的甜美歌声实在迷人,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去模仿,以至于后来“小分队”的同学们经常说,翁思再是唱老生的,怎么平时老听他嘴里哼张君秋?我后来向不同的老师学过更多的戏,然而它们无论如何不能覆盖或抹去张君秋对我的影响,那是心里“筑底”的歌声。
第一次见张君秋时我已经30多岁,适逢他来沪访友,住在东湖路朱永福先生家里。我按响门铃上楼时,只见君秋先生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拱手迎接,笑容可掬。没想到偶像接待粉丝会以这样的礼节,真是仁者之风啊。这件事令我非常感动,永久难忘。1990年新民晚报主办余叔岩100周年冥诞纪念活动,由我担任总策划,他得知消息后,马上书写了一张条幅来,在活动期间发表在我们报纸上,有力地支持了我的工作,。
在同君秋先生交往过程中,我有机会零距离听他吊嗓,也有机会向他问艺,这是我最大的幸福。有一次我在票房唱,他坐在那里听得很认真,然后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调门不要贪高,这样嗓子会有负担,影响戏情的表达。刻意模仿流派是初级阶段,把戏唱对才是你应该追求的目标”。他还说:“什么是唱戏?唱戏就是把感情融进声音里。”于是我问他怎样才能把调门定得合适呢?他告诉我,唱某出戏或者某段之前,先找里面最高的那个音符试一下,以能否圆满而不费力地唱下来为标准。君秋先生这个教诲,令我终生受用。
1996年春,张君秋夫妇应旅美名票赵培忠的邀请来沪期间,我去新锦江大酒店拜访他们。张先生对说:“我有些意见,早就想找你聊聊,通过你把这些意见传达出去。”这次谈话大约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由于他当天预定要换旅馆,就中止了。后来他委托王慧俐女士电我另约谈话时间,却因我事务缠身未能实现。谁知他回京后忙于主持音配像工作,再也没机会来沪,而且殉职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于是那次未竟的谈话就成为先生和我之间的永诀!
那次谈话虽然时间不长,却很有信息量,很重要。今天,我感到有责任把有关谈话内容公布于世,并谈谈我的学习体会。
君秋先生说:“现在搞的新戏,往往在两场戏之间,以幕间音乐代替打击乐。京剧改革怎么可以把锣经改掉呢?许多人把打击乐看成是噪音,这是不对的。要知道锣鼓经也是京剧音乐的组成部分,”这时,张先生强调了一下:“她是音乐!就是说,锣经不仅掌握着整出戏的节奏,还同丝竹管弦一样,有音乐性。”于是张先生就说起,他最近看了一本白登云写的有关司鼓艺术的著作(按:我迄今未找到此书。有人告知说这是别人写白登云的一篇文章),说是某一出戏(按:好象是指《清风亭》)里,锣鼓打出了惊雷,打出了风声、雨声,乱石崩空,惊涛裂岸,房陷屋塌,大树将倾。此刻舞台上空无一物,演员也不表演,却让观众看到了种种景象变迁,听得惊心动魄。后来锣鼓由描绘了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使得观众眼前仿佛豁然开朗。张先生最后说:“凡是音乐有的功能,锣经里都有。锣经是京剧的特色,把特色去掉,这算什么改革?您是否在报上呼吁一下,就说是我的意见。”
关于锣经也是音乐,也有状物、抒情、刻划内心、塑造人物的功能,这应该是没有什么疑义的,然而近年她确是越来越被忽视了。传统戏的场次之间,气氛、场景的转换,是在锣经的铿锵音乐中实现的。后来搞新戏,开始有了幕间音乐,但不管是古装还是时装,这类音乐都还伴随着打击乐。然而到了君秋先生讲这番话的九十年代后期,有一些新戏的幕间曲就完全排斥打击乐了。锣鼓经的功能之越来越被弱化,由此可见。君秋先生晚年十分在担心京剧改革不要走入歧途,他引我这位爱戏的记者作为忘年交,经常点拨我,也是希望通过我在舆论界发挥应有的作用。他同我的那次最后的谈话,可以代表他的艺术遗嘱。今天越来越多的外行导演来执导京剧,致使京剧的艺术本体越来越被稀释,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证明当时君秋先生的担心并非不是多余。
还记得大概在1991年我同王家熙在京参加活动期间,君秋先生特地把我俩请到他复兴门大街寓所,款待茶饭,畅谈艺术。酒酣耳热之际,他特地引我们到画桌旁,当场为我们各画了一幅画。给我这一张,画面上是两只小鸡仰望一树荔枝,神态很生动。他题款“吉利”,并书“思再同志雅正,张君秋时年七十”,字如其人,大方秀丽。今天,我又一次把这幅画挂出来,看了又看,深情缅怀。
谨以此文纪念张君秋先生逝世15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