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作者：[法]夏尔.克罗

Le Fleuve

Par Charles Cros

 

                     献给埃内斯特.勒古韦先生

 

 

河水滋润着大地，清澈的记忆

让我入迷，我将这支河流之歌构思。

 

在无尽的地平线后面，更远，更远

是群山，在那些无人亲见的峰巅

凝聚的水汽随风抛掷。

冰川在那里不断增长，底碛坼裂

与受到侵蚀的坚硬岩石融为一体。

低处，绿杉林附近，泉水漾着笑意

在彩虹颜色的苔藓之间穿行

奔跑过的沙地是由岩石风化而成。

从那边的沟壑涌出另外的溪水，

千百条小溪。激流渐渐壮大

俯身冲向平原，河流由此开端。

 

但水流过于湍急，热情过于新鲜

并未使土地肥沃多产。在被撕裂的岸上，

山楂树，金色染料木，薰衣草和百里香

仅在石缝中找到藏身之处。

奔流直下，冲撞着阻挡的

沙堆和石块，艰难前行。

抵达原野。它迷失于曲折的路径

平息了狂怒。一些细小的树木追随前往

河流在砂岩和大理石上发出微响。

这些丘陵，高山最后的涡旋，

花岗岩的凝固波涛涌向平原，

山坡现已变绿，碧玉纹理

点缀着红白相间的斑点。这些母牛

近看却是幼畜。铃声轻婉

混合着睡梦中的呢喃

流水潺潺。

 

       尖锐的杨树最为眷恋

平坦河岸。它们散漫的队列清晰可见

时时陪伴着宁静而强大的河流。

田野已被权贵们占有。

丰收无望的人们成群结队去到河滨

等待奇迹带来河水的奔腾：

黄金，蓝宝石，钻石和红宝石闪烁微光，

那是岩石经历了雨骤风狂，

从开采的矿床深处抛出的奇珍，

带有凛冽顽强之水的轻抚浸润。

让沙粒被淘洗，让梦想充满憧憬，

为了一点点金子最后在筛底留存!

拿起你的探路棒，求索者！城市不在近旁，

用乜斜的目光衡量你的钱囊。

 

另外有人艰苦劳作，将巨网的铅坠

撒成圆圈形状；鱼群闪动银辉

撑起灰色网纬，清新而乏味的咸腥

粘附在捕鱼器上，近可嗅闻。

但收获并不牢靠，更常见偷渔者

膨胀的尸体顺流而下，在睡眠波涛里沉浮。

 

河流还带走其他的一切。用它的伐木斧

群山的剪毛机，将高处的枞树

连根拔起，托付给波浪

而在下游，灵巧的锯木厂

接住这些木材，又经过河流的协力襄赞

将其切碎，尽管它们发出反叛的叫喊。

 

然后是收割季节的平原，还有那些村子

牲畜们从那里来到岸边饮水：

一群群牛和马；而在上游，洗衣妇们

在衣物和石块上敲击芒棰，噼啪作声。

她们有时将珍珠光泽的手腕沉浸在柔波里，

有时露出赤裸的脚，衬裙高高撩起，

唱着歌谣，歌中讲述国王娶她们为妻。

歌声，裸足，玉臂，让这个穿工装的小伙子

意乱神迷，放任疲乏的坐骑只顾向前

马汗淋漓，胸套浸水，涉过曲折的浅水湾。

 

洪波满目，繁枝密叶遮蔽着岛屿

为了安静做梦，人们乐于拥有这样的去处。

 

然后是不规则的方块形的山丘，

小树丛；近水的地方是杨树

和柳树。河水变宽，流速放缓

到处是睡莲和灯芯草。在落日熔金的傍晚

小虫们纷纷跳起圆舞。

     但随着距离渐近

现在山丘升高。岩石的身影

常在倾斜的耕地上突兀冒出。

河流蜿蜒经过遍布石头的地区

贫瘠又长满苔藓，养育着荆棘和强梁。

激流在沟壑中窒息，盗贼在岩石之上

或者在他自己挖掘的洞穴里睡眠安稳。

 

而河水并未中断历险的行程。

尽管有繁重的劳作和沉沉睡意。这会儿

透过迷蒙水沫，可见晦暗的

地平线上出现一个缺口。平坦的石床

突然到了尽头，似沉重的台布，波浪

在一声恒久的咆哮声中迸裂。在低处，

仿佛泰坦诸神的战斗已结束

粉碎的巨石以粗厉的脊棱划破河水。

远方的一切都已浸湿。丰盈的葱翠

尽情挥洒，环绕并常常隔断泡沫沸腾的

瀑布的光芒。

    

     这里是平旷地带

摊开牧场和庄稼。众溪缭绕

不知源自何处，任性而骄傲

流经田野，她们深信自己永生不死

披戴着青春旅途中采撷的花饰。

但河流这个胜利者在途中制止了她们，

以宽阔而智慧的水道让欢笑缄默无声。

 

滨河的村落连着村落，模样没有区别。

 

然后是作息时间参差不齐的企业。

工厂的噪音和烟炱惊扰了夜莺

它们飞向清新树林，那里经过雨水洗净

晨光中弥漫着铃兰花的香气。

艳阳永照；只有人类保持着警惕。

那里，修筑了座座码头和道道闸门；

灰白的柳树对这些诡计疑虑重重，

而自尊的杨树不屑到此留迹。

渎神的山坡，豺狼出没之地，

白色房舍和工场鳞次栉比于其间

砖砌的烟囱庄严地耸入云天。

宁静的河面上，风景赏心悦目，

健美的青年们正在征服激流，

在划船运动中忘却奴隶的阴谋，

带着女性同行，愉悦欢笑。

 

          这是城市，

辽阔的城市发出殷勤好客的喊叫，

河水从整齐的马路之间流过。梯道

通向自杀的蔚蓝色深渊。

长满苔藓的峭壁上蚀刻着一只巨大指环，

纪念那个人，他淹死了无法实现的憧憬。

 

多变而黑色的航线朝着暗绿之夜行进。

楼房和宫殿逶迤层叠

星罗棋布。在港口，商店和经纪业

都已打烊。暮色低垂，蝙蝠们

笨拙地盘旋飞舞，发出吱吱低叫声。

废弃的旧马路上石板坼裂

承载着那些尖顶的灰色房舍。

那边，贫穷的妇人漂洗破布

用枯瘦的双手拧干。地上跑着老鼠。

 

洪波受到厚重桥墩的扼制

奔流更为湍急，而那些消极的石块

任凭浪涛将它们击碎，无动于衷。

人们看到几颗星星闪烁在苍穹

数量少于码头和街道上的华灯

那里众声喧哗，舞厅林立，车载游人

四处观览夜景。

        只有河流不露笑颜

背负着大腹便便的笨重驳船。往下看，

阴沟喷吐的黑水泛起可怕的泡沫，

翻腾着破旧的皮鞋和蔬菜的碎屑，

狗和猫的腐尸随波漂走，

污垢全然无损于如此壮阔的河流

水面辉映着月亮的银眼，微光闪闪。

但人类生活与流逝的河水有什么相干，

粪便，广大人群，舞榭歌筵？

波涛不会为这些事物止步不前。

     在城市下游

徒步可涉之处已被废止。

人们疏浚了河床，从此

河流在深广之外更显驯服的特质。

                      

   大海

让轻风给柏油涂艌的船舶捎来

咸涩的芬芳，讲述那些遥远的国度。

河流对人类的工业毫不介意

穿越田野继续赶路。黑夜昂首阔步

披星戴月，寻着树叶骚屑之声前去

清新气息在叶簇上凝成露珠。

 

然后是早晨，又一个城市

坐落在平原，绿色丝绒上的珍珠首饰

所有的山坡仿效着沉甸甸的裥褶；

农庄有着宽宽的屋顶，低矮又布满青苔，

蛰伏在无边牧场尽头，喜鹊飞去飞来，

心思重重的农夫鞭打着喘气的骡子

一边低声念叨，估算着财富的价值。

 

河水越来越宽阔，以致于两岸

边界很快消失，隐没于地平线。

山坡渐低，天空骚动，微风悄语喃喃

捎带咸味，宣告大海就在眼前

河流的疯狂举止到达毫不宽延的终点

它只好逃向炎热的苍天。

 

大海打听所有的奇闻轶事，有时候

拒绝河流的进贡，柠檬，树木，

尸体，碎石，这些物品是河流劫取

从遥远的群山，从肥沃的土地，

从村庄和旷野，用来满足大海。

全都堆积在那里，成为河流的障碍

骄傲的人在此找见每一年的不同碎片，

来自蒙昧时代，他的种族那时尚未出现。

 

举国欢欣。雄鸡的啼鸣从远处

劈开迷雾。这里是锚地和船坞，

绞盘吱嘎作声，千百个挑夫

从停泊的船上搬运着粮食，

包袋，酒桶，金属杆，成堆的麦子。

在烟气腾腾的小酒馆，水手们倚桌而坐

互相威胁，叫骂着外国的粗话。

人们在店铺里看到所有来自远方的水果。

 

河水停下来，有一点难以名状的不安

很快就消失在运动着的浩渺无限。

如同一场列阵整齐的交战：

奔驰的骑兵扬起尘埃蔽天，

海浪带着巨大的喧嚣声逼近，

白沫飞溅，有着征服者的神情

然后退去，河流推开那力道

用微弱而果敢的温柔波涛。

大海逃逸，但永远在分散和攻取，

一排接一排，全体波浪都是遥远巅峰的后裔。

    *    *    *

高傲的缪斯。目光清澈的缪斯啊，接受礼赞！

不顾你长久的轻慢，我的歌已唱完；

因为你用所有的嘲笑声给我慰藉；

在我最美好的记忆中，是你

显露一线光亮，为淙淙流水染上颜色，

向晚时分，燕子被那澄明之水浸湿。

而我追随波浪直至辽阔的海洋。

 

愿人们在挚友间传诵这宁静而自豪的诗章，

在激情的时刻，也在苦难的岁月，

愿人们在河流的悄语声中让心灵睡去。

 

[全诗完]

 

（弱斋于2024年11月24-26日，译自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1970年法文版《夏尔.克罗和特里斯当.科比埃尔作品全集》。夏尔.克罗，生于1842年，卒于1888年，法国诗人，化学家，发明家，曾早于爱迪生发明留声机。其文学作品有诗集《檀香盒》、《虎爪项链》，散文集《独白》等。《檀香盒》诗集初版问世于1873年4月1日，当时只收诗作74首，分为八辑，以印象派大师爱德华.马奈的8幅铜版画为插图；第二版出版于1879年7月，诗作增至114首，分为六辑。长诗《河流》最初由“铜版画丛书”编辑部于1874年以薄册的形式印制100份，后收入1879年《檀香盒》第二版，作为第一辑“永恒之歌”的最后一首。该诗所题献的埃内斯特.勒古韦，是当时法国著名的剧作家，曾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亦作为音乐家柏辽兹的伯乐而广为人知，由于其影响，《河流》一诗于1879年获得法兰西学院大奖，奖金2000法朗。“七星文库”本的该诗页边标码为198行，但由于另起的七个半行概未计入，全诗实际篇幅为205行。该诗主要由亚历山大诗行构成，并借鉴采用了英国诗歌的英雄偶句形式，每双行换韵，但押韵较宽，往往只限于尾音节，甚至有少数诗行未用韵。鄙人的译文虽完全遵循了原诗的韵位，但韵字只讲阴阳开合，不取旧平水和新韵的规则，这也是白话文译诗的通常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