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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家庭暴力面对面沉默 |
“有时,我们生活的太贫血了。当真正的鲜血喷溅时,我们竟以为,那是油漆。”当迟子建的这句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起了一个人。
这是三年来,在所有的采访里,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一个人。
(一)
女人,在初夏的凌晨,用钢管敲碎了丈夫的头,又用菜刀割破了他的喉咙,然后,坐在床边大哭。哭过,叫醒邻居,报警。
此时,她直直地站着,头却低的很深,哭声很大,好像每一下都能砸到地上。早已过了午饭点,她仍旧没有吃饭。我端着一碗面条,想把它塞进铁栅栏的空隙。她抬起头,一缕头发黏住眼睛,却遮不住她的眼神,稚气顺着眼泪流了下来。“我咽不下,咽不下......”她的手碰到我的手腕上,冰凉。“就当......暖暖手吧。”我的声音被挤出来,生怕碰碎了这只红肿的手似的,很小心。推了几个来回,直到她把碗端起来,我才又小心地离开。
我知道,我不由自主的小心,是因为心里对她生出的可怜。可是,在已查阅的资料面前,我说服不了自己。她杀害丈夫的方式不能不说是残忍的,而她在丈夫死前的夜晚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侵害,可是,作为《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见》出台后的第一起从轻判决的案件,她的刑期只有5年。我找不出自己可怜她的理由,就像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在此刻为何如此痛苦地奔涌?
坐在看守所的天井,她的故事注定要从一个怀疑者的视角,重新来过。
(二)
她叫姚荣香,在南方水乡的村落,她的父亲为她起名字的时候,应该不知道言情小说里还有个制香世家的千金小姐,但有着“荣华芳香”的女子多少都该是有个好命的吧。他无法预知,女儿花儿开的季节,不过是凋落的开始。
18岁,荣香遇到了比自己年长一岁的男孩儿,长发随风,是她喜欢的样子。工厂里的活儿很苦,可荣香见到男孩儿就忘了。他脾气不好,荣香觉得那只是心直口快。恋爱一年,她搬进了他的宿舍,一个花生掰成两半吃。男孩儿和人合伙开了一间饭馆,赔钱,就找荣香要,900元,握着这几个月的饭钱,荣香没舍得。于是,男孩儿动了手,她所有的衣服被顺着楼板扔了出来,一支点燃的烟头,从她的脸庞划过。第一次,她的心有点儿发抖。
原本,这是个可以就此结束的故事。可是,乡村的观念,把她向爹娘倾诉的害怕,瞬间置换成了一个更大的无法下咽的恐惧。同居,是件丢人的大事儿,甩出来的姑娘就是一块脏抹布,再也嫁不出。虽然父亲千般不愿女儿跳进火坑,可和村里人的口水比起来,父亲还是选择了那句“他还小,等他结婚就长大了,长大就懂事了”的老话,终止了撕扯尊严的煎熬。没有酒席,没有祝福,20岁的荣香,做了妈妈。
而命运,从不会因为人的愿望而轻易地更改轨迹。丈夫没有长大,倒是爱上了赌博。怀胎三月,她被丈夫从梦中打醒,扯到床下,翻找家里仅有的积蓄,只为了一顿夜宵。她想把孩子打掉,丈夫的一声恐吓了断了她的念想。可是她却把这声恐吓,看作是丈夫不愿意失去她的一种隐性表达。每当丈夫的拳头挥下来,她都会强化一遍这种表达。她周围的姐妹都从一而终,她也希望自己的家是完整的。一直有个声音对她说,只有丈夫在,她才有家。每天,这个声音,她都在心里默念很多遍。
(三)
12年,荣香为丈夫生了四个娃。她挨打的天数和不挨打的天数相加,是一半对一半。她已经想不起来丈夫每次打他是为什么,只知道有关丈夫的所有事,她是绝对不能多一句嘴的。在她心里,丈夫没怎么把她当人看,更没把她当女人。我问她,为什么要把话说的这么绝?她说,因为很久了,丈夫没拿正眼看过她。
其实,丈夫的姐姐也过着差不多这样的日子,可每次丈夫知道了,都会拎着菜刀去和他姐夫拼命。看着丈夫着了火般的眼睛,她想小声说一句“你也是这样对我的.....”,却不敢。她知道,丈夫的拳头会马上站出来说:“就你,也敢和我姐比?”……
她习惯了丈夫的冷漠,可只要丈夫晚上不回来,她就还是睡不踏实,她管这个,叫爱。她习惯了丈夫的拳头,只要他一举起来,她就立刻闭上嘴躲进角落里,她说,这个办法真好用,她为此少挨了不少苦。以至于慢慢的,她觉得丈夫打她都没那么疼了。
四个孩子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惯常沉默。因为,丈夫的棍棒不长眼睛,孩子们的哭声每次都能撕碎了她的心。为了娃,她得忍着。更让她难受的是,她发现,看着母亲挨打,孩子们渐渐连哭也不敢了,就只是缩在一块儿,藏在墙角里。眼神中,除了恐惧,竟也生出了漠然。这样的冷,像锋利的刀,一下子就刺破了她的胸膛。
(四)
她是个长相还不错的女人,可她怕出门。她总是低着头,顺着墙边走。伤口必须要遮的严严实实,她不想成为邻里街坊的笑柄。这种隐藏,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人影儿,活的没样儿。忍不住的时候,她也往娘家跑,母亲心疼的一个劲儿地哭,嘴里却念叨着:“只要他肯做点儿事,你就让着他,顺着他嘛......”离婚,是个响雷,能炸塌了爹娘一辈子攒下的面子,她想过,没敢往下想。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过到她花白了头发,干瘪了委屈,过到丈夫脆弱了腿脚,抖完了气力。直到她发现了丈夫手机里一张陌生女人的泳装照,她发现了自己一直低到了尘土里的原因。她想知道这是谁,丈夫掀翻了吃饭的桌子。她拎起了一件新衣服,丈夫把啤酒瓶砸到她的手上。丈夫开始夜不归宿,而她妥协着,只要过团圆节时见着面就行。
700多个日子,她用沉默换取着短暂的平静,又在平静中等待着更猛烈的侮辱。当然,这是我过于文艺腔的表达。现实是,丈夫打她的频率是有间隔的,一段时间的相安无事总是会让荣香产生幸福的错觉。而又一轮暴力开始的时候,往往是缓慢而持久的,又会让人觉得暴力的砝码是在人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后来,我在法官的解释里,才知道,原来,拥有着这种平静与缓慢的暴力,才叫做家庭暴力。可惜,荣香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就是丈夫的附属品,被抛弃,就会一文不值。能用忍解决的所有事,她都能自己消化掉。再硬的骨头渣也能吞进肚子里。可是,丈夫铁了心,把离婚的日期摆在了她面前。他要带走的,不仅有荣香仅存的希望,还有孩子。荣香看见自己,在丈夫面前,灰飞烟灭。
(五)
我问她,“假如可以回到从前,你愿意回到哪个时刻?”
她说,她愿意回到那张照片出现之前。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丈夫不会对她下手那么重。不会和她离婚。
我问她,“想起丈夫,你会想到什么?”
她说,她想替丈夫去死。
我不想说,愚昧从来无法给人带去幸福。我不想说,女人,为什么你的名字非要叫做弱者?我不想说,为什么荣香的回答让我浑身发紧,无所适从?难道是我对人性的善了解的太少?还是对恶了解的太多?我不想说,蒙昧的人群里,能够在沉默中爆发的,也许都是恨的无力。而那些在沉默中灭亡的,其实是爱的无能。
可问题是,那些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人们,你们是怎么一直保持沉默的呢?
邻居们的证言里写着,他们经常看到荣香挨打。可他们的房门,一直紧闭。
荣香的工友出来作证,他们看到过荣香额头上的疤痕,他们很气愤,可没有人,为她报警。
荣香的公婆写了谅解书,他们经常接到儿媳妇哭诉的电话,知道她的苦。他们也劝过儿子,可是没用。而事实是,在荣香第一次因为无法忍受对丈夫还了手的时候,他们用最难听的词儿训她骂她。警告她,男人不能挨女人打,打了就会倒霉,再也挣不到钱。
沉默,一次又一次成为了理所应当。
(六)
每一个沉默,都能为自己找出一个理由,一个很难反驳的适于理解的理由,一个顺理成章甚至令人同情的理由。于是,在这些理由面前,人们可以更加理直气壮地继续沉默下去。而在我们生活的周围,我们经常选择这样的沉默,甚至我们已经习惯了所有沉默的理由,再也不用为了寻找不到理由而有一丝丝的内疚……
在荣香一个人的沉默背后,是一个家的沉默,一个村庄的沉默。而在这个村庄的沉默背后呢?
当我们把荣香的沉默当作个案作出裁决的时候,这个村庄的沉默应该又谁来裁决?和这个村庄一样沉默的地方,是否有人也正在惯性的沉默中灭亡?沉默的罪过,又该如何裁决?
是的,有时,我们生活的很贫血。于是,当真正的鲜血喷溅时,我们竟以为,那是油漆。可是,当这样的油漆喷溅在你的衣服上,你还能骗自己说,那只是一滩油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