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姐的文章。文中的祖父母,是我的舅爷舅婆,妈妈的舅舅舅妈。其实他们的事,我听妈妈提到过许多回,但都只是一个个的片段。妈妈的回忆总是带有很多的感情,因为从小,她是被舅妈带大的。在妈妈的描述中,舅婆是一个美丽贤慧而又苦命的女人。
把二姐的这篇文章放在这里,算是纪念逝去的祖辈们。
44年悠长的年轮
文/林中鸵鸟
清明祭祖,我回到老家拜祭葬在老屋后院的祖父祖母。墓地因无人管护而荒芜,拨开杂生的枸杞和紫苏草,墓碑上赫然镌刻着两个悬殊的年轮。祖父生于1911年,壮烈牺牲于1934年。祖母生于1912年,去世于1978年。合葬墓里是23岁的祖父和66岁的祖母。在那个动乱的年代,祖父和祖母有过三年的缘分。这三年的缘分陪伴祖母度过了寂寞漫长的44年悠长的年轮。
祖父并没有躺在这座垒筑了几十年刻着他的名字的墓里,这只是他的衣冠冢。我从小就知道。儿时常常在后院玩,并不怕那个突兀的耸立在院子中央的坟墓。已患青光眼多年的祖爷爷常拉者我的手幽幽的说:“你爷爷一定会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一定!”院子那头忙碌着的祖母沉默着,美丽的大眼睛里没有太多的忧伤和期盼。
祖母年轻时是十里八方出名的美人。大而有神的眼睛,洁净的肌肤,高挑的身材。娘家家境尚可,是小户人家宠爱的掌上明珠。祖姥姥和祖姥爷千挑万选才给女儿选中了婆家。祖父家道殷实,祖上是晚清的举人,祖爷爷虽是个商人,但诗书传家,是当地颇有威望的大户人家。祖父自幼聪慧好学,20岁已是新式学校的校长。美丽的祖母带着她对未来忐忑不安的期盼,带着祖姥姥祖姥爷的祝福被花轿送进了那座两进两院的宅子,开始了她那匆匆的仅仅三年的婚姻和漫长的寂寞的人生。
上学前的大多数时间我是在那座大宅子里度过的。从街面上了高高的石砌台阶,是三间见宽的门脸,红漆木门木栓,父亲曾在吱吱哑哑的开关门声中教懂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门廊和几间门面房连接着,后面有帐房,是当年做生意的地方。迎着门廊的是一个宽敞的庭院,种有高大的枣树,茂盛的石榴。石榴花开始花时一片火红,秋天果实累累。庭院靠左有两间土坯草屋,里面堆着杂物,据说是当年伙计住的地方。庭院里是典型的居家格局:正房,东西厢房。顺着堂屋往里,过了厨房,是客房和小花园。当年祖父的书房可以临窗看见花园里的柑橘,玉簪花,金竹和兰草。从花园往北,走过一条仄仄的小道,就是后院.相隔数十米,便是祖父当时任校长的学校了。那时我很怕进入祖奶奶的卧室。年迈的祖奶奶性格怪僻,我几乎没有听见过她说话。那间卧室里有个暗门,暗门里有长长的过道和密室。那个密室是全家人绝口不提的忌讳。我总疑心里面有聊斋里的画皮。后来才明白那是当年祖父做地下工作时开会或躲藏用的。
美丽温婉不善言辞的祖母嫁进这座宅子时19岁,小姑奶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从史料上看,祖父对外的身份是校长,实际上是地下党区委书记,游击队长,奔波于革命事业。我不知道当年祖母是怎样的度过了三年担惊受怕婚姻生活。只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两岁时夭折了。祖父离开家去打他最后一场游击战时,祖母正身怀六甲。那一去,对祖母来说是44年漫长的等待。这个两进两院的宅子里,祖母带着四个小姑一个遗腹子侍奉公婆,一直到埋葬在这个只有丈夫衣冠的后院里。
有时,祖母会牵着我的手,穿过几条小巷,找凤奶奶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默默地坐着,喝开水,再默默的牵着我离开。一次有中央的领导来看望祖母,我两眼放光地问祖母如果爷爷活着是不是可以做大官,祖母说是。我问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住在北京了?祖母说那你爷爷就娶了凤女子了。凤奶奶是祖父的学生,红颜知己吧?原来祖母在想念祖父时去看凤奶奶。两个女人穿过长长的时空,一起怀念她们曾经共同爱过的男人。
关于祖父的死,祖母是第一个知情的。当年祖父失踪时,祖爷爷46岁,家里唯一的儿子给了祖爷爷巨大的打击。他变卖了家里的细软,一人十个银元打发族人找儿子。一个石匠悄悄的告诉祖母,说是在战役中受伤被俘,英勇不屈,被沉塘了。不知道祖母是不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而故意把这个消息默默的咽在肚里。直到59年,民政部颁发了烈士证书,才逐渐断了祖爷爷等待儿子回家的念头。那年,22岁失去丈夫的祖母47岁。那个衣冠冢是那时修的吧?如今,墓地还在老屋的后院,里面多了默默的祖母。我在墓碑前静默着,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当年祖父在教室里是如何教学生的,23岁的激情和现在年轻教师是一样的吧?一样童音和不一样的年轮。70多年前,23岁的少年校长告别了他年近半百的父母,尚在襁褓的小妹,怀有身孕的美丽妻子,为了信念英勇赴死。而他美丽的妻子却在悠长的44年的岁月里默默的承受了他留给她的寂寞孤独以及为子为兄为夫为父的责任。老屋因为无人居住几易其主了。祖父的魂灵是否回到了他的衣冠冢里,是否在陪伴为他承载了44年悠长年轮的妻子?
23岁的祖父,66岁的祖母。怎样的一段无悔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