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武则天(5)

标签:
小说人文/历史女皇杂谈 |
光光,我都没吭一声,多好的头发呵。武则天鄙夷地注视着这两个妇人:今天念你们柔弱,只剃你一半,我这个人多好说话。
在一阵挣扎过后,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形容:王皇后和肖淑妃各被剃了一半的头发,她们摸着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阴阳头,恐怖地大叫起来。
刚才在笑,一会儿怎么又哭了。武则天说。
宫役给她们各人挂上了一个大牌子、戴上了高耸的纸帽。牌子上写着武则天强逼她们改的姓,蟒和枭。宫役让她们各人执一面锣,敲一下说一声:我姓蟒,是蟒蛇;我姓枭,我是毒枭。王皇后被逼着叫了几声,泪流满面,肖淑妃的咒骂里充满着对武则天的仇恨,她说她死后要变成一只猫,咬断武则天的喉管,一个宫役上前用小刀迅速而敏捷地剐掉了她的舌头,一把草木灰填满了她的口腔。
有些宫女看着就昏过去了。
消息是稍后传到皇帝耳朵里的,他听了大概之后皱着眉头,对武则天说,太过分了吧。武则天看着犹豫不决的年轻皇帝,说,你的心真软,皇上,你忘记了她把针扎到你身上吗?她是要你死,我们今天还没有要她死。
这种做法我有点不习惯。高宗说,她们毕竟还是人嘛。
错了,皇上,她们是鬼,你还看不明白?她严厉地注视的着皇帝说。
李治没有吱声。
这一夜,高宗没有与武则天搭话。第二天武则天起程回故乡,她一走,高宗就心烦意乱起来。这一整天,年轻的皇帝心不在焉,脑海中老是有两个驱之不去的形象。头痛开始攻击他,下午出现轻微发热,竟在迷糊中叫出王皇后和肖淑妃的名字。
进入黄昏,高宗的头痛感觉消失,出现了一种清明的情绪。他象一个小偷一样甩开太监的视线,独自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冷宫,借着冷宫的小窗,他的耳朵得到的只是一片死寂。有人吗?他虚弱地叫一声,还是没人答应。他又叫了一声,这时里面传出王皇后的哭声:是皇上吗?是我,李治说,我看你们来了。
王皇后哭起来了。高宗说你不要哭,我看你们来了。王皇后饮泣道,皇上看我们,连门都不敢打开么?高宗犹豫地没吱声。王皇后道,我们都是皇上废弃的庶人,猪狗不如,还来看什么。高宗听了有些难受,说,皇后怎么这么说呢。王皇后悲哀地说,我不是皇后了,皇上已经有了新皇后了。高宗无言以对,心中愁烦,他说,你们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们放出来。王皇后哭泣道,皇上呵,你不是皇上吗?你的话不是圣旨吗?你在怕谁呢?皇上呵,你被欺负了。
李治不吱声,脸色很艰难。他瞟了一眼铁板着脸守卫的卫士。他问王皇后:肖妃呢?她怎么不说话?她不在这里吗?王皇后悲哀地说,她不能说话了,她的舌头被人剐去了。正在这时,里面发出肖淑妃一声拔地而起的狂叫。
高宗吓得一阵哆嗦,差一点倒在地上,卫士及时上前扶住了他:皇上你怎么啦?
这个卫士后来出现在武后的卧房里,她听完了他的叙述,拿了个金饰给他,他谢过皇后,武则天对他说,你肯定皇上说过要把她们放出来?卫士点点头,说,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的耳朵象狗一样灵。武则天说。
卫士走后,武则天脸色阴沉下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自己的雕像前,莫名其妙地揍了它几个耳光,又摸了摸它的脸颊,发出一种呻吟。你被欺负了。她说。
高宗走进房间,他起初看见武后时表情有点僵硬,后来走过来抱住她。我的武媚回来了?他说。不料武则天猛地把她一推,高宗差一点跌倒在地上,他的脸色都变了。武则天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对皇帝说,我不是你的武媚,你趁我回家,要把你的皇后放出来,现在,你就赐我死吧。
她把金簪扎进手掌,血喷出来,她用右手握住伤口,泪流满面:皇上,我不想活了,你欺骗我。
高宗一见血就发晕,他命人扎好武后的伤口,说,我没有去,我没说放她们出来。他低着头说,没有这回事,我哪儿也没去。
好,皇上,没去就好。武则天说,我爱皇上,我相信你,你不会去,你已经把她们废了,皇上的话是圣旨。她上前拥抱李治,李治打了一个寒战,全身有点僵硬。她抚摸年轻皇帝,摸上去就象一具冰冷的尸骨。
她们的事贱妾去办好了。她说,皇上有社稷大事要操心。
是。李治应了一声。
入夜,武则天在月光下尽性,她的魅力在这个晚上发挥到极致,但年轻的皇帝就是不起性。他内心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有些害怕地注视着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第一次觉得陌生。他听武后的吩咐作了各种努力也无法恢复男人的力量。他呻吟道,武媚,我不行了,我可能病了。
唉。武则天很深地叹息。
让我快快地死吧。王皇后恳求武则天:赐给我一条白绢,我现在就上吊。武则天说,我又不是皇上,怎么能赐你们死呢?你要我犯上作乱了。王皇后说,武媚,你就那么恨我?武则天高声重复一遍她说过的话:我不恨你,你还不明白?王皇后呆呆地说,仇恨是没有来由的。武则天说,我看你才真正恨我,你恨不得把我的皮都扒了,所以才向皇上告我的状。我没有。王皇后说。武则天起身向另一间房走去,她的声音宏亮地回荡:我没有功夫和你闲扯,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你去和酒瓮说话吧。
她在另一间房坐定,要为情郎(李治)绣一件花衣。她要在龙袍的这一面绣上一条龙一只凤,而且要使它们纠缠在一起;龙袍的背面则绣上红牡丹。没有一位皇后象我一样心灵手巧。她想,能亲手给皇上绣衣裳。
隔壁房间的叫喊声并没有惊动她以及她绣花时熟练的手势。她听见王皇后豕奔狼突时碰倒花架和瓦钵的声音,你们饶了我们吧,王皇后哀鸣道,杀了我们吧,千万别剁了我的手脚。刀手似乎没有理睬她的哀求,在磨石上磨刀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嘹亮,武则天叹了一口气。王皇后又狂奔起来,刀手们沉默地追赶,后来好象是抓住了,肖淑妃发出狂叫。这一声叫使正在刺绣的武则天极不舒服,差一点扎了手。她听见了王皇后绝望的咒骂:武媚,你不得好死。武则天高声回答:是你在恨我,娘娘,我在给皇上绣衣服呢。王皇后说,死了我要变成一只鬼找你。武则天说,我自己就是一只鬼。
这时肖淑妃发出连续的尖叫,王皇后叫道,武媚,当心,肖淑妃在咒你了,你知道她说什么吗?我知道,她要变成一只猫,咬断你的喉管。武则天针扎了手指,她把带血的手指放进嘴里,皱着眉忍耐着。这时一团破布分别塞进了两个妇人的喉咙,叫骂声立即混沌起来。武则天听见一阵零乱的响动,王皇后的四肢都砍断了,伤口上敷上草木灰。肖淑妃的一条腿砍不开,刀卷刃了。这时武则天听见一个刀手小声对另一个说,拿锯子来。
那声音跟锯圆木一样,没什么特别。接着是扔进酒瓮打水的声音。
后来就无声无息了。
她们陶醉了。武则天自言自语地说,连骨头都醉透了。
王皇后和肖淑妃大约是在次日凌晨四更天时死去的。可能是临死前的挣扎,她们倾倒了酒瓮,酒瓮破裂后,酒和血顺着冷宫的下水道流出宫墙。一个早起的宫役去清水沟,睡眼惺忪地分他一股甜腥的酒香所吸引,当他看见从宫墙下水道流出来滚滚的血水时,还以为是宫女们卸妆的胭脂水。直到一个脚趾漂浮出来时,他才尖叫着狂奔起来。
当日上午武后并不在宫里,昨天晚上她和许敬宗共同研究由她署名的一本叫《内轨要略》的书。这本书主要内容是向广大妇女讲论家居之道和生活美德,注重妇人对丈夫的顺服、对丈夫家人亲戚的和好。掌灯时分,他们已经讨论出《内轨要略》的主要梗概。
次日上午,武则天出宫亲身参与蚕桑祭典,并和平民妇女一同采桑,她们在采桑时唱歌。
高宗得到王肖二人的死讯后不寒而栗。武则天采桑回来发现皇帝魂不守舍。武则天赶在天落黑前绣好了那件龙袍,她要做一个贤德皇后。高宗神情恍惚,象病人一样。他轻轻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呢?武则天抱着皇帝说,因为我爱你呀。总不能有两个皇后吧。高宗没吱声,武则天的手摸着李治的脖子说,我和她你要谁呢?李治说,我……要你。武则天就笑了:留我就不留她,所以她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武则天温柔地把亲手绣制的龙袍给皇帝披上,李治哆嗦了一下,他感觉是一张人皮围了上来。
龙袍下畏缩颤抖的高宗更显瘦小,孱弱,弱不禁风,形同一个婴儿可以随意抚弄,令其入睡。武则天想起太宗宠幸她时对她的一声断喝,深感到世事的变迁如同流水,一朝君子一朝臣。
武则天唯一的消闲运动是打猎,很难相信她能拉开大弓,但这是事实。她策马扬鞭追逐猎物时,许敬宗和袁公瑜竟赶不上她。她习惯于将猎物射得满身是箭,鲜血淋漓。许敬宗和袁公瑜有点不习惯,他们望着满身血泊的梅花鹿,有些恶心。许敬宗说,它已经死了。
武则天说,一只野猪很可能在你给它褪毛时时突然站起来,让你猝不及防,要穷追猛打,相信这些畜牲是个过错。
话音未落,血泊中的梅花鹿突然跃起,跌跌撞撞地狂奔,在一片惊叫之中,武则天的箭及时地进入了梅花鹿的心脏,它倒下了。
一片静寂。武则天对大家说,这回它死了,射中了它的要害,但谁能看得出它没死?
大家面面相觑。
许敬宗听出了武后的弦外音。他说,皇后,现在他们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不等于不想动。武则天抚摸着利箭:要他们死,不想动也得死,有些人的死是命中注定的。
明白了娘娘。许敬宗说。他们的死期到了。
你明白什么。武则天拉开弓箭对一个空洞的地方瞄准。你只想当官,你明白什么。
“他们”当然是指另一些人,他们是以长孙无忌、韩瑗等为首的一帮老臣。自武氏册封皇后以来,他们一直“没有动静”。
一天,武则天突然对高宗说:
我看,把褚遂良召回来吧。
为什么?高宗奇怪地说。
他是个忠臣。
奇怪,你不是恨他吗?高宗说。武则天说,我什么时候恨过他?没有,我没有恨过他。
那你为什么要我把他贬到潭州?
那是因为他爱挡道,仅此而已。
现在他不挡道了是吗?高宗注视着他妻子说,女人真是多变。
长孙无忌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在现阶段他无所作为,所以他在家里练字。他能写一手飘逸的狂草,写好的字铺满了整个房间。他还做另一样事情,编集《武德贞观二朝史》,昔日的回忆浸透了他,使他忘却现在。韩瑗和来济到他府上拜会他,对他说,太尉,你修史要到几时呢?长孙无忌不吱声。韩瑗又说,我们当朝,不进则退,能逃到哪里去呢?长孙无忌还是不吱声。来济说,太尉呵,大唐有难了,太宗是让你作顾命大臣。韩瑗注视无忌默然的样子,说,退,能退到哪里去呢?你修史能修出什么结果呢?韩瑗把房中的草书条幅全揭下来,揉成一团扔进火炉。太尉,大唐有难了,我们也有难了。他说。
是的。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有难了。
韩瑗说,我们准备奏请高宗赦免褚遂良的罪,为他申雪冤屈,太尉以为如何?
有难了!无忌重复了一句。
韩瑗和来济没有从长孙无忌那里得到明确的赞同,但他们准备按原计划行事。次日上朝时,君臣刚坐定,韩瑗就抱笏奏请高宗赦免褚遂良罪,他罗列了褚的功绩,陈明了众臣的心意,他讲得入情入理,十分完整。
韩瑗还没有讲完,高宗说知道了知道了,正当他要下旨赦免时,他的后背被一把折扇顶了一下,高宗立即噤了声。他回头望了武则天一眼:又出了什么事?武则天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高宗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居然凑过耳朵去。这一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高宗听完脸色显得很迷惑,但还是有气无力地下了一道旨:
贬褚遂良到更远的地方,广西桂林。
这个不近情理的圣旨使所有人惊诧不已,目瞪口呆,但圣旨已下,只能接受这个怪诞的事实。
大臣们一个一个退下殿,他们退下时不忘对韩瑗投去同情的一瞥。
最后,殿上剩下了四个人,韩瑗、来济、长孙无忌和许敬宗。
许敬宗对长孙无忌说,国舅,你没有听到退朝钟鼓吗?
我的耳朵聋了。长孙无忌说。
那么你呢?侍中。许问韩瑗。
韩瑗突然用朝笏猛猛劈自己的额头,血流出来了。长孙无忌和来济一左一右上前扶住了他。韩瑗脸色苍白眼神悲哀地对无忌呻吟道,太尉,我这样做很可笑是吗?
不。长孙无忌说,没有人见到血会觉得可笑的。
退朝后,高宗问武则天:今天是怎么啦?不是说好赦免褚遂良的吗?武则天说是呵,是准备赦免他的。高宗说那为啥呀!武则天说,不为啥,就因为这些老家伙为他伸冤。高宗说,这不正对吗?武则天说,恰恰相反,我想好了要做的事,他们也来,他们要求赦免,我就偏不赦免,偏要贬他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这不明摆着抬杠吗?高宗说。
我就这脾气。她说,这回他们吃苦头了。
你--高宗的话被她打断,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
女人多变。她说。
你说错了。高宗说,我要说,你是一头顺毛驴儿,倒着摸一下都不行,什么都要跟人反着来。
我高兴。她说。
我的皇后,这可是朝廷,不是儿戏。
我看差不多。她玩弄着发冠说。
第二天傍晚,韩瑗接到昔日太子燕王忠的请帖,请他到王府一叙。韩瑗不知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皇子找他有何事,又不敢不去。当他来到燕王府时,发觉来济也在场。这时,燕王忠走了出来,他说,侍中与中书令找我有何事?韩瑗和来济觉得奇怪:不是燕王你召我们来的吗?燕王很惊愕:我没有叫你们来。
三个人的脸色都僵硬了。
早已埋伏好的人从各处冒了出来,他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出了什么事?来济厉声问道。许敬宗说,燕王忠谋反了。燕王忠一听惊恐地大叫起来,他往后面奔跑,被兵丁拦住了。许敬宗来到燕王面前,说,燕王,你不要跑,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燕王全身发软,被人扶到椅子上坐着喘气。
韩瑗说,这是诬陷。
捆起来。许敬宗说。
谁敢动我。韩瑗大叫道,我是侍中。
现在我是侍中了。许敬宗冷冷地说,他指着周围的兵丁对韩瑗说,他们随便一个都敢动你,你犯罪了。
韩瑗感到绝望。来济在被捆绑时一直挣扎,口中发出咒骂,他咒骂的语音和内容让人听起来伤心。我不愿死在这里,我要死在战场上!
韩瑗悲哀地对来济说,中书令,这里就是战场。你还不知道吗?
韩来二人在燕王忠的视域中被押远。他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呻吟道。许敬宗掏出一卷纸:发生了什么事,一看就明白。燕王忠看完纸上的内容:不!他怖地大叫起来。许敬宗恭敬地说,燕王,我们保证你的安全,你还是……听写吧。
于是燕王忠捉笔听写,许敬宗念一句,他写一句,手闪电般发抖。
我燕王忠启奏父皇,承认谋反之意,伙同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
次日上朝,韩瑗和来济是以罪犯的形式上殿的,来济大呼冤枉。众臣大惊失色。高宗说,他们谋反了,他们结交燕王忠要谋反,他们从--高宗突然摆过头问许敬宗:什么时候?
去年春天。许提醒他。
对了,他们从去年春天结党图谋。高宗说,他们要篡位,要夺权,他们在--他又转过去问许敬宗:在什么地方?
广西桂林。许再次提醒。
高宗不耐烦了:你去说吧,我头痛。他往龙椅上一靠:我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
许敬宗展开一卷纸,高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他声称这是起性质恶劣的反对皇上的严重事件,是早有预谋的事件,试图发动政变,他们的中心在广西桂林,以褚遂良为着,联络韩瑗、来济,结交燕王忠,拥戴燕王推翻皇上,颠覆大唐政权。许敬宗口中流出的谎言在大殿回荡,光天化日之下谎言如同雷声击打和磨砺每一个人的神经。然而,当燕王忠浑身筛糠地上殿念出了他的自供状之后,所有的人都茫然了。
高宗问长孙无忌,国舅,你有什么话?
皇上,我没有话说。无忌答道。
于是高宗颁布圣旨:许敬宗官升侍中,韩瑗流配琼崖,来济流配百越。燕王忠年幼,软禁王府。
罢朝后,高宗忧心忡忡对武则天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你进宫以来,他们一个个想害我。
那是因为我们俩一个比一个出色,让他们寝食不安。武则天说。
先帝比我更出色,为什么他啥事也没有呢?
因为我比长孙皇后出色。武则天说。
燕王忠案发后,褚遂良被贬到比广西桂林更远的地方去了,那地叫爱州,就是越南河内。那是一个到了头的地方,褚遂良的命运也到了头。褚遂良知道他的命不长了,唯一的愿望却是见高宗一面,回京安度晚年。他修了一个表,简短而动人,表中追忆当年与皇上的亲密之情,皇上在先皇灵前即位时伏于其肩痛哭的情景历历在目。遂良也在表中恨自己言语顶撞高宗,请皇上赦免他忤君之意。
有人问他,你承认自己有错吗?
我没错。褚遂良说。皇上更没错,他怎么会错呢?
那你为什么忏悔?你有什么好忏悔呢?
他是君,我是臣。褚遂良说。
表章上去,如石沉大海,一年之后,遂良在爱州病故。临终前问他还有什么交代,他重复了那句话:
他是君,我是臣。
褚遂良的噩耗传到长孙无忌耳边时已是深秋,长安已寒意袭人,落叶铺地。他和友人魏季方在花园里散步时,长孙无忌说,他们一个一个死了,死得差不多了,该轮到我了。
怎么会呢?魏委方说,你是国舅,连皇上都怕你三分。
有人不怕我。长孙无忌说,有一个女人是旷世奇才,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敢做。
魏季方知道他在说谁:太尉,你没任何过犯,谅也抓不到把柄,太尉是开国功臣。
长孙无忌注视着友人,一字一句的说出一句话:在我们这块地方,不是我犯了罪才被抓的,乃是我先成了犯罪的人,然后我犯罪,明白了吗?
事情的发展没有超出长孙无忌的预测,他象是为自己算好了命一样。高宗永徽四年,许敬宗终于找到了一个长孙无忌参与燕王忠案的证人--魏季方。魏是贪污被捕的,但他被逼为长孙无忌案作证。魏季方对许敬宗(现在已是中书令兼大理寺卿)和袁公瑜(大理正)说,我贪污的是钱,不是心,钱的罪算在我头上,心还是干净一点好。
他夺过刑卒的刀,自刺数刀而死。
他死了……袁公瑜喃喃地说。
不,他已经承认了。许敬宗说。
他说了什么呢?袁问。
他说,燕王忠案的叛党魁首不是褚遂良而是太尉长孙。许敬宗道,这就是事实真相。
高宗听到禀报时显得极其痛苦,他实在不愿意燕王忠案牵涉到国舅身上,也不相信他会是叛党魁首。他痛苦地对武则天说,怎么会是他呢?他对我那么好。
武则天说,皇上,那是过去,自从你登基以来,你想想看他有哪一件事情是支持你的?
高宗还是不愿相信,他派人再行调查,调查结果属实,又派人查,结果还是属实。可怜的年轻皇帝不知,整个大理寺都是许的心腹。
高宗极其痛苦,武则天说,皇上,还是相信事实的好。
高宗叹息不已,他一直不肯下诏逮捕,这个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若不是武氏在旁,他恐怕要垮了。高宗也隐隐感到自从登基以来出现的一连串怪事,大臣一个接一个反对他,一个接一个谋反,难道这些人都错了吗?现在剩下最后一个,这个他所尊敬的舅舅,如果再被剿灭,高宗感到信心垮了,前途一片黑暗。
武则天看出年轻皇帝的怀疑情绪正在扩散。她提醒高宗下了逮捕太尉的诏,但诏书尚未领去,太尉长孙已经在殿外求见了。
他来做什么。武则天说。
长孙无忌见到高宗的第一句话就是,皇上,我来请罪。
高宗一时慌乱,竟说,你有什么罪?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但我肯定有罪。长孙无忌说,我已经是个有罪的人,我肯定犯罪。
高宗很尴尬:太尉怎么这么说话呢。
武则天一旁说,太尉先知先觉。
皇上,我是在刑场上死呢还是赐我一条白绢。长孙无忌说,或者给我一把剑也行。
高宗说太尉你何出此言,你到黔州去得了,保留官爵,地方官沿路以一品大员之礼待你。
遵旨。
还会有一个人陪你去的。武则天对长孙无忌说。
谁?皇帝问他的妻子。
燕王。
皇帝询问武氏的情景让长孙无忌感到好笑。
流配黔州的路途十分漫长,路上黄尘弥漫。太尉和燕王的车辇所到之处,地方官以礼相待,人民在田间拄锄仰望巍峨的仪仗,很少人知道在那个政治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十八岁的燕王问长孙无忌,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是黔州?
恐怕到不了那地方。
什么意思?不是说黔州吗?燕王很疑惑。
或者比那里更远。长孙无忌说,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燕王说,我害怕极了。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燕王。长孙无忌看着迷茫的黄沙,说,这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连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只是一台戏,闹哄哄的,现在我很累了。
闹哄哄的。燕王小声地重复了一句,假的可以变成真的,那么真的在哪里呢?
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长孙无忌笑了。
这样不是没有法统了吗?
怎么会没有法统,几千年下来法统一脉相承。长孙无忌说,法统是人定的。太尉注视着燕王,说,你要记住,是人先坏的,人坏了,法统也坏了,一切都腐烂了。
你说,武则天是个好人么?燕王问。
孩子,什么叫好人?长孙无忌反问燕王。燕王无言以对。无忌说,我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燕王说,如果她是好人,那么你是该被流放是不是?无忌看了他一眼,说,你问得很聪明,但我告诉你,也许无所谓好人坏人,或者说我们有时分不清谁好谁坏,我们只能看他做的事。燕王说,这样看来武则天是好人罗,她是一个出色的皇后。长孙无忌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也许她是对的,也许我们忠心耿耿维护的东西本来就该抛弃的,谁也没告诉过我女人不能当皇帝,哦!这太可怕了。什么?燕王问。无忌转过脸来问他:如果你有一天发现你终生为之奋斗的东西是错误的,你会怎么办?不知道。燕王说。无忌痛苦地对他说,我会去死!
我老了,在世之日无多。长孙无忌说,我已经看见一只鬼,在一步一步追赶我。
长孙无忌的预感在第三天变成了现实,当他们的车队接近黔州时,一个人追上了他。不过这个人不是鬼,他名叫袁公瑜。燕王忠从下榻的地方窥视到一幕奇特的情景:长孙无忌安静地坐在房中等候一个人的到来。袁公瑜进来后,会谈就在两个人之间进行。长孙无忌说,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听到了马蹄声。
看来太尉并不老,如果愿意,当朝宰相还可以当几回。
长孙无忌听出了袁公瑜话中的意味,他笑了一声说,唐三代后,有女主代有天下。
袁公瑜脸上有点变色。他掏出一份株连别人的供词,要长孙无忌签名。变天了!无忌阅后说,我才知道远不止我们几个犯罪,那么多的犯人,整个皇宫都成一座大监狱了。那你们算什么呢?狱卒?
签字吧,太尉。袁公瑜说。
如果你是聪明人,赶快把这张纸收起来。无忌注视着他:免得它变成一堆碎片。
那好,太尉。袁公瑜拿出两样东西摆在桌上,一条白绢和一把宝剑,让他选择。长孙无忌脸色变了一下,他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是你向皇上要的东西。袁公瑜说,有什么话要捎给皇上吗?
长孙无忌摇摇头,他绝望了。他拿起白绢时,燕王忠转过了身子,不敢再看,他双手抚住胸膛,透不过气来。隔壁白绢绕梁的声音清晰入耳,后来有一种混乱的声音,椅子倒地,喉咙里浑浊的声响,挣扎。燕王忍不住转回去看,只看见太尉下半截悬空的身体在扭曲和痉挛,袁公瑜在桌上安静地磨墨。
太尉不动了,袁公瑜也磨完了墨。他捉着狼毫在供状上添了几个字,把印泥凑到太尉僵硬的拇指上,又托着死尸的手在供状上按了手印。
袁公瑜走出房间,上马走了。马队的马蹄声敲破了暮色。
燕王忠神经质地惊叫起来。
夜里,给马喂夜草的马夫看见夜色中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光着身子披头散发地朝野地里狂奔,在夜色中他如同一具活过来的尸首,凄厉的叫声在夜空中往返。
长孙无忌死得太不值了,他干嘛去死呢?我说,祖母,你真赐他死么?
你说什么话。祖母说,我又不是皇帝,怎么能赐他死呢?
我思索着无忌的命运,觉得他很悲惨,一大把年纪了,末了还要被一条白绢绞死,为什么呢。我说,长孙无忌愤世嫉俗,他觉得法统被人破坏了,一切都腐烂了,他就死了。
该死。祖母说,别相信这个老家伙,事情没那么严重。祖母说着把脸凑过来,小声地说,宫廷不过是一盘棋,跟我们下的棋一样的啦。她指了指棋盘:早一步就嬴了,退一步就被吃掉,不过是游戏一样。
你这游戏会死人的。我瞪大了眼睛。
就这一点不同。祖母笑起来了,她对我说,然而我们都不过是一枚棋子。
我犹豫不决的举着一枚棋子,楞了半天,说,我不玩这样的游戏。
对,我们不玩那样的游戏,我们下棋。祖母重新摆好棋阵,清点着子的数目。
祖母,你在宫中下了一辈子的棋吗?
是,下了一辈子的棋了。
你怎么没被将死?
祖母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我被将死了。
不。我说,他们都怕你,你骗不了我。
孩子。有些时候,人会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将死。
看不见的东西?我茫然四顾:是风?
风?祖母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不,她说,风是个好东西。我喜欢风,它想怎么吹就怎么吹,就象我,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我知道了。我响亮地说,因为你不讲道理,长孙无忌才怕你的。
怎么能这么讲,祖母注视着我:长孙无忌是自己找死,他跟不上潮流。临死还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我问。
祖母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问题太多了,跟燕王一样。
因为历史是复杂的。我严肃地对祖母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不能乱写么?否则后人将如何评判我这个大唐史官的功过得失呢?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呵!
祖母认真地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模样,说,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唐史官了?你是来陪我玩的,我们不过聊聊天,是吧孙子?
不是的!我急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来写通史的,不是来玩的,怎么会是来玩的呢?
好好。祖母摆摆手让我坐下。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
我不是来玩的。
这还不是一样?她说。
这怎么会是一样?我辩解道?历史不是开玩笑的。
好。祖母立刻严肃起来:我现在下旨封你为大唐史宫,正三品。说完又马上对我诡秘地一笑:奇怪了,你都写了三卷书了我才知道有个少年史官。
我笑了。我很满意。
对了,刚才说到哪儿呢?她说,我老了,记性不好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提醒她。
对了。她对我说,她象揭破一个秘密:孙子呵,大史官,也别太认真,哪有什么对错,只有输嬴。祖母指指棋盘,谁嬴了谁就是对的。
那长孙无忌惨了。我说。
他是个可怜虫。祖母说,孙子,你写了么?
你要我写他是可怜虫?我诧异地问。
对了,就这么写。祖母无所谓地笑道:长孙无忌是可怜虫!
我不高兴地说,祖母,你老是不好好地跟我说话,你老是开玩笑。
历史就是开玩笑。祖母说,孙子,我看你皱着眉头,比长孙无忌还老。
我又笑了。
这就对了。她说。
你看我能当皇帝吗?我突然说。
这还不容易,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当然,你得不怕死。
她说完嘿嘿地笑起来。
我注视着祖母的笑容,觉得她的笑声显得既轻松又沉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把一件严重的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又把一些简单的事看得过于复杂,这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吧。当我一想到她会这么开玩笑一样去治理国家,我就感到匪夷所思,而事实上,她这样做,至少有六十年了。
当我从沉思中被唤醒时,已经被祖母吃掉了一枚棋子。
你偷吃了我的一枚棋子。我注视着祖母说。
历史是一盘棋,我们不过是棋子。她说。
那现在……我恐惧地说,我不是死了吗?
幸亏,它只在棋盘上。她说。
不好玩,我不玩了。我一推棋盘。_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