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武则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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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当世群氓居多,文不能治国,应该先刑罚而后恩德,读书有什么用呢?
那些自以为是的求婚者在武则天面前纷纷败下阵来。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是要一个男人来管住你,但有谁能管住你呢?难道你要嫁一个帝王吗?
沉默不语的武则天这时转过身来看着父母,说,谁又说我不能嫁给帝王呢?
十四岁的春天,宦官张诚发现了她。她的美色震骇了他,眼下长孙皇后刚殁,皇上悲伤之中孤独难耐,以美色抵挡空虚而已。张诚问她愿不愿进宫?武则天笑了起来:愿意,干嘛不去?
母亲对女儿说,伴君如伴虎。武则天说,他是一只虎,我是一条狼。母亲又说,他已经老了。武则天咯咯地笑起来了:我要一个年轻男人何用?卿卿我我?她的脸色陡然严峻起来:入宫我就是蛟龙,在宫外我不过是一条死蛇,这是命中注定。
武则天入宫后不到一个月就腻了,她对另一个宫女说,这皇宫是个牢狱。宫女被她的话吓得面如土色:你这样说话要杀头的。武则天说,坐牢还不如死了好,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皇上,难道就一辈子闷死在这宫里吗?宫女说,我在这里已经呆十几年了,还没有见过皇上。武则天马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你真是个笨蛋。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对她说,那你干嘛不跑呢?宫女惊惧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跑。武则天说现在还来得及,出去嫁人还有人要。宫女被她的建议吓得面如土色:我不敢,我会死的。武则天笑了:你这样活着,不是比死更难受吗?说着她站起身来,她的目光掠过四围高大的红墙,投向铅灰色的天空。
黄昏时刻,武则天凭栏而坐,她心里充满了寂寞。深秋时节,万木凋零,但她的心情更灰暗。她无法想象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在宫中呆下去,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太不好玩了。她的目光开始搜寻,但后宫里不但一个人也没有,连花也没有,毫无生气的世界令天性浪漫的武则天感到绝望,她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折断花园里的枯枝,发出剌耳的断裂声。一会儿功夫,几十棵枝子被她折断在地上,花工见了十分害怕:你怎么能把它折断呢?会砍头的。武则天瞪了他一眼说,我看着不顺眼,为什么连一朵花都没有呢?我先砍了它的头!
花工十分害怕,立即走了。
起风了。武则天忽然闻到一股花香,她不知道这时候哪来的花香,但她知道这是风把它吹来的。武则天贪婪地呼吸着清香,遁风而去,终于,她从宫墙的眼里看到了外面有几株开得极绚烂的梅花。
武则天全身都被激活了,仅仅几朵梅花,仿佛点燃了她心中抑闭已久的激情,她好象死而复生一样,渴望着去接近那几株梅花,她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做皇帝妃子,而是要摘到几朵梅花。
武则天的出逃摘花计划分为两个部分。她试图从皇宫的下水道溜出去,这里流淌着气味奇特的水,上面漂浮着一层胭脂。她忍受着恶浊的气味爬到宫墙处,发现铁网档住了她的去路;武则天又扒上了出宫的水车,藏在大桶里。一个宫役准备往桶里装酒,他刚往桶里注酒时,就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宫女升了上来,身上洒满了花瓣,宫役象见了鬼似地惊叫一声,扔掉盛酒木勺狂奔起来。
太宗皇帝是在依傍皇宫的树林里打猎时得知这一消息的,当时他刚刚射中了只银狐,心情比较高兴。听说一个宫女出逃,他就问她为什么要跑呢?太宗和臣子们忙着驯一匹烈马,没功夫闲聊,太宗说,把她带过来吧。
可能是被浇了一头酒的缘故,武则天被带到太宗面前时不停地打喷嚏,浑身散发着的浓郁的酒气快把人熏倒了。好酒!太宗说,他抬头注视武则天时,眼珠子就不动了,他在马上抖了一下,说,她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她?
武则天随着太宗的马队回宫时,心情渐渐走向绝望,她知道在短暂的时光中必须想出一个求生的办法,马蹄踏起了灰尘涌进她的喉咙,几乎要使她窒息了。马队在花园里驻足时,她突然看见了那个跟她说过话的宫女,她夹在迎接太宗马队的后宫群里,用一种畏惧的目光打量着她。
是她!马队中突然发出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武则天用纤细的食指指着那个宫女,是她教我逃的,全是她!马队犹豫不决地在那里打转,太宗用马鞭抬起武氏的脸:你在说胡话?怎么会是她呢?你在撒谎吧?武则天坚定不移地用手指指着那个宫女,说,没错,就是她,她说我还年轻,现在逃出去嫁人还有人要。
那个宫女脸色渐渐发白,当两名卫士向她走去的时候,她象见了鬼似的大叫起来,竟语无伦次地叫武则天:妹妹,妹妹,饶命!太宗皱了皱眉头,对武则天说,我是该罚你呢还是罚她?武则天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当然该罚她,贱婢是不知有罪的。太宗笑了一声说,你真能说话,也不怕惹我生气,好吧,就依你的意思,罚她。宫女立刻就被拉下去了。
听你说话,好象你很有本事。太宗注意地看着武则天,我免你一死,但我要试试你的本事,你能驯服一匹烈马吗?武则天说,臣妾以为这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太宗哈哈大笑起来?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驯得一匹烈马?你说话也不怕有欺君之罪。武则天说,驯马有什么难的,我只要三样东西,一条铁鞭,一把铁锤,一支利剑,铁鞭打不服,就用铁锤敲,铁锤敲不服,剌一剑得了,看它服不服。太宗很吃惊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说,这样一匹马不就让你搞死了吗?
但它服了。她说,皇上没说要死马活马。
太宗说我真没见过这样驯马的。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你可以当个女官,就升为才人吧,管管衣库。不过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要逃跑?我知道你没说老实话。武则天说,要我说实话吗?当然。太宗说。武则天就说,我不过是想摘那几朵梅花,在宫里我快闷死了。摘花。太宗注视她,仅仅为了摘花?是,我太喜欢花了。她说。太宗笑了一声:我暂且相信你,退下吧!
武才人当天傍晚重新见到了那个被拉下去的宫女,她已经被剜掉了双眼。她对武则天说,武才人,我已经听见你的声音了,现在你不用逃了,你已经当上才人了。武则天看见她的头用布包着,两只眼眶渗出白布的殷红血迹象一对红眼珠,有点恶心。她说,是的,我现在不用逃了,我现在是才人了,只要我在皇上枕边说一句话,你就要送命。那个宫女说,我已经丢了两只眼睛,你就把双手和双腿给我留下吧,给我的报应已经够了。武则天摸了摸她的脸说,你如果还想保住你的舌头,就少说两句,要知道我也是不得已的,我不说是你,我就要被挖了眼睛,连野狗都知道保命。
太阳落山的时候,宦官德官来通知武氏,今晚皇上要宠幸她了,那个被挖掉眼睛的宫女说,你真有福,进来不多久就被皇上宠幸了,你是因祸得福。武则天往脸上一边涂脂抹粉一边说,所以嘛,人的命不会算在人手里。宫女说,让我摸摸的你的脸和头发,看你打扮好了没有,见皇上可不能随便的。她的一双手摸上来时武则天感到极不舒服,她象尸骨一样冰凉。你别摸我了,我有点恶心,武则天说,有专门管梳妆的女官为我打理呢。宫女说,你不要嫌弃我,你的今天是用了两个眼珠子换来的,我还盼着你在皇上面前给我说句好话呢。武则天说,说什么好话?宫女凑上来说,你就让皇上给我一条白绢赐死吧。
武则天大惊失色。她突然惊叫起来,她的脖子被失明宫女的双手卡住了,武则天的惊叫被斩断,那个失明宫女的动作是突如其来的,让她毫无防备。武则天想不到一个被挖掉眼睛的人双手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简直象一双铁手。她想:我要被掐死了。她开始绝望地蹬腿。
她蹬翻了一个案几,惊动了卫士。卫士进来按住宫女,可是怎么也扳不开她的手。武则天愤怒地用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提醒了卫士。宫女的双手在刀光中齐齐落下。宫女在血泊中翻滚。武则天对她说,我说过我是迫不得已的,你怎么就不想放过我呢?这两只手是你自己不想留下的,我也没有办法。
梳妆的女官为她打理云鬓时,武则天还感到恶心。她觉得那两只血淋淋的断手仍然卡在她的脖子上,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宠幸前有一顿丰盛的晚餐,武则天看见肉时有点恶心,她克制了一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而且专挑荤菜吃。她几乎把案上的荤菜都吃光了,侍候的太监说,娘娘怎么只吃肉呢?武则天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不吃饱怎么侍候皇上?她的吃相是太监从没有见过的,他提醒武才人不要吃得过饱。武才人厉声地对他说,你再罗嗦,我让皇上宰了你!
太监还没有遇上过刚被宠幸就如此盛气凌人的妃子,但他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
孤独难耐的太宗一见到武氏就一把把她抱住,他注意到武才人的美色与众不同,有一种孤傲清冷的意味。当她被太宗抱紧时,说,皇上一定很孤单,皇上是因为寂寞才叫上我的。太宗说,你怎么知道?你很机灵,连我的心事你都看穿了。武则天说,臣妾也很孤单,臣妾是因为孤单才跑的。
太宗吃惊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今天知道你在撒谎,但你机灵,我就免了你的罪。武则天说,皇上英明,臣妾怎么瞒得过皇上呢,不过和皇上做一回游戏罢了。我们都很孤单,同病相怜。
太宗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舌头真比八哥还机灵,让我看看。他们抱在一起亲嘴。接着武氏呻吟起来了,很难想象一个黄花闺女有如此出色的叫床本领,太宗几乎要醉倒在她身上。
......太宗起身光着膀子走到窗前,说,看你小小年纪真狠,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吸走了。武则天走上去为皇上披上衣服,说,臣妾哪有这个本事,哪能跟长孙皇后相比。太宗这时回过头说,你说对了,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和她相比。她死后,我很孤单。太宗神色迷惘地注视黑洞洞的天空,我觉得周围都是我的敌人,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我的儿子都让我烦恼,长子承乾粗鄙无赖,还造我的反,李泰太精明,李治又太懦弱,没有一个能成大事,我都不知该立谁做太子。
武则天说,我看晋王治为人宽厚,立他最好。
太宗转过身来,严厉的目光使武则天魂飞魄散:闭上你的嘴,朝廷大事岂容你发一言。
臣妾该死。
出去,滚!太宗一反常态地吆喝起来,马上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用锦衾把武氏裹上,象抬一截柴禾一样抬出去了。
天边曙色微明,被送回房的武则天惊魂未定,她第一次领教太宗的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一想到自己还是笼中小鸟、皇上手中偶尔的玩物,就有些绝望。
她独自披衣到宫中花园徜徉,清冷的晨风使她不停地哆嗦,园中落满了败叶,一幅秋后肃杀的图画。武氏想了想自己的命运,心境逐渐悲凉起来。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读书声,念诗的声音在早晨的寂静中浮现出来。花园的梅树后面,武则天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单薄地在风中逡动。这时,李治也看见了她。
晋王李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皇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象个潦倒的书生。每天早上他都有早起的习惯,用他那单薄枯涩的嗓音在花园里朗诵诗歌。今天,他是第一次发现武才人也有逛花园的习惯。
他们问候了一下。接着他们议论了一下花园的景色,看得出来晋王有些局促不安,这个胆小谨慎的人大约觉得和父亲的妃子单独呆得太久是一个危险的事,但武氏摄人心魄的眼神和艳丽的美色使他心猿意马,他觉得眼前的美人和花园让他想起诗中才子遇佳人的情境,他被这种情境迷住了。
晋王,昨夜里皇上幸我了。武则天说,皇上正为立太子的事烦恼呢。
哦。李治敏感地噤住声。武则天知道他已经被这句话抓住了。武则天又说,我劝皇上立晋王为太子。李治听了急忙说,这怎么行,你怎么能这么说。武则天笑起来了。皇上把我骂了一顿。
李治的诗集掉到了地上。他好象十分惊慌。武则天代他拾起诗简,塞进李治怀里时,触及了他的胸膛,她几乎感受到年轻皇子雷鸣般的心跳。
为什么太宗不杀武则天,这是一个谜,这个谜已经隐藏了几十年了。我觉得祖母将这段经历叙述得过于简单了,她们似乎在隐藏什么。我问祖母:为什么太宗没杀你?祖母说,为什么他要杀我呢?我难道比别人该杀吗?我说,祖母,你顶撞了太宗。
祖母不置可否地笑了。我感到在祖母的叙述中有一个漏洞,她似乎在巧妙地把她的受宠和遭遇李治联系起来,使她从先帝才人变成高宗皇后过渡得自然些,据我查阅史料,太宗是一个头脑极其冷静的皇帝,他明知武则天刚认识就骗他,为什么还会留下她,更有秘记说唐三世后有女主代有天下,而这女人恰恰姓武。
我问:那时候说,唐三世后有武姓女主天下,说的是你吗?
你说呢?孩子。武则天注视着我。
我想,就是你。我说。
为什么就是我?祖母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因为……因为……我突然感到困难了,后来我说,因为事实已经是这样了。
祖母大笑起来,但我听得出其中悲怆的成分。她摇摇头,对我说,孩子,你说对了,事情已经成就,我的确主宰了大唐的天下,但本来也许不是这样的,也许正是有了这一句话,才把我逼上这条路的,相信吗?孩子。
我听不懂你讲的。
有时候,一句话会注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只是为了躲避,有一天,我就躲到皇帝的宝座上来了,最后又躲到了这里。
你在躲避什么呢?
恐惧。祖母凑过来,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现在,她在帐帷边,他在帐帷那边。李治侍候父皇榻前,心不在焉。帐帷背后那个人让年轻的太子坐立不安、芒刺在背。每每趁着接汤药之机,两人拉一回手,无言之中,太子心跳如雷鸣。太子给父皇喂药时竟魂不守舍,掼翻了药碗。太宗睁开了眼睛:皇儿有什么心事?
在帐帷的那一边武则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心里逐渐开朗,有了一种隐约的盼望。从太子意乱神迷的情态中,她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武则天走出去帮太子收拾摔碎的碗碟时,听见太宗又在复述那一句话:我听见了马蹄声,有人打马朝这边来了。
打马来的人是太史令李淳风,他有要事禀报。太监领着他疾步穿过含风殿,来到太宗榻前,李淳风看见太宗的精神显得异常的好,不象一个病人。太宗对他说,我早就听到了你的马蹄声,虽然我病在床上,但我的耳朵比兔子还灵。
李淳风禀报说,臣看见太白星不断地出现,占卜的结果是女主昌盛,要出现女王了。图谶秘记也记着说,唐三世后,有女主武氏代有天下。妖孽入宫了,皇上之后,大唐江山有危险。
太宗听了半晌不吱声。你说那将要出现的女人姓什么?
姓武。
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向正在收拾碗碟的武则天。后来太宗吃吃地笑起来了。李淳风说,妖孽入宫,大唐灭亡的征兆已经出现了,天象也在告警,妖星在天,人事也在告警,洛水洪水泛滥。
太宗不笑了。太史令,你来就专门为了给我报告这个消息吗?太宗对李淳风说,如果我相信你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把姓武的人都杀了吗?
臣不知。李淳风说,陛下英明,陛下决断好了。
入夜。太宗要武才人同榻,由于病弱,太宗已经很久没有近女色了。武则天觉得太宗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是一种夹杂着中药煎剂气味、狐臭、汗味的气息,还有一种冷冰冰的铁锈的咸腥。太宗用手抬起她的脸,说,让我看看你象不象要篡位的人。武则天脸色苍白。太宗笑着说,怎么看你都象个女贼。
武则天不停地流泪,不哭,也不说话。太宗说,你怎么一直流泪呢?武则天还是一直地流泪,她的泪水打湿了枕头,又洒在太宗的衣襟上。你不要流泪了。太宗说,你这样不吱声一直流泪算什么呢?弄得那么可怜干嘛。
把我杀了吧。武则天说,太史令明摆着要你杀我,我一死谢天下得了。
算了吧,我没说要杀你。太宗说。
皇上万岁之后,我还不照样成刀下鬼。武则天抱住太宗说,我是妖星,妖孽入宫了。 太宗笑起来,去摸武则天身上。武则天拦住他的手说,医官吩咐皇上阴盛阳亏,不能再近女色了,怎么忘记了呢。太宗手已经探到她身体里面去了。管他!他说。我把天下姓武的都杀了,只留你一个人。
那皇上就成为暴君了。
第二天,太史令李淳风再次来到含风殿。他对太宗说,听说陛下要杀尽武姓之人。太宗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李淳风说,图笈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妖孽正在皇上的身边。太宗原了皱了皱眉。李淳风说,里巷之中都在传武媚的歌谣了。
太宗把武则天从帐帷后叫出来,李淳风看见武才人时,有点尴尬。太宗说,你看这个人象个篡国的人吗?她手无缚鸡之力。
李淳风低首叩请:臣以为万不可杀尽武姓之人,以免满城冤鬼。
太宗一摆手:行呵,就照这样办吧,别的事我自有主张。
李淳风退下后,只剩下太宗和武氏两个人。武氏说,皇上是不给臣妾一条生路喽。太宗说,不是我想杀你。武氏眼泪又流下来了。臣妾犯下了什么罪?武氏说,没犯罪怎么要拿我死罪呢?太宗说,什么不好姓,干嘛姓武呢,又生了个女儿身,你命不好。武氏跪下来了,说,皇上一定要我死吗?太宗叹了口气,说,太史令是有名的占星家,他不会说错话的,我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他呢?武氏无言以对,只是哭。空气显得极其沉闷,连太宗都觉得刚才这场对话显得过于残酷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能想出一个办法救你自己,这事就过去。武氏哭出声来了:臣妾生死随君,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武则天仿佛重新回到十几年前逃宫时的一幕,从猎场到皇宫之间的短暂路途中,她九死一生。今天她好象又回到了当时的情境,她必须脱离那正在逼近的死亡。这一天从上午直到傍晚,她都魂不守舍,仿佛连空气中都流荡着死味。太宗大部分时间在沉睡,偶尔睁开眼打量她时,武氏觉得皇上的目光很异样,不象在看一个活人,倒象在打量一具尸体。到了垂暮之时,武则天好象已经闻到了从自己身上发出的类似铁锈和白蜡的尸臭。
暮色锁紧含风殿时,武则天捣完了今天的最后一帖药,按照太医的吩咐,她用特制的瓦钵煎好了它。当她把黑色的汤药端到太宗榻前时,太宗犹豫地看着汤药,不肯下嘴。武氏说,陛下以为这汤药有毒吗?那我替陛下喝了罢。太宗阻止了她,将汤药一饮而尽。武氏绝望地说,我真盼望替陛下生这一场病,要死就死妾身好了。
太宗说,看你的样子,怎么象女鬼呢。
陛下万岁之后,臣妾请恩准出家。武则天说,到承福寺度余生,只为陛下念经求福好了。
……太宗没吱声,后来笑起来了:一个尼姑总不至于灭唐吧。他同意了武氏的请求,并赐黄金百斤给承福寺。你就到承福寺当个住持吧。太宗说,我喜欢听你念经的声音。
武氏脑袋里响了一下,知道自己又躲过了一场灾祸。她成功了。
夜里太宗病情突然加重,全身颤抖,口里发出呓语。太医在榻前起了三个火炉,太宗还是叫冷,他身上盖了两床棉被。太医问说,陛下是否近女色,这是亏阳之状。武则天说没有,这些日子皇上都在静养。
太宗已基本上处于昏迷状态,太子治心慌意乱地在榻前走来走去,毫无主张。武则天提醒太子速速通知大臣来,让太宗利用回光返照的时间交待后事。于是差人快马飞报,从长安来的太尉长孙无忌和中书令褚遂良赶到含风殿时,太宗已经醒了过来,而且精神特别好。但太医已经从皇上渐渐扩散的瞳仁中看出他的时光已微乎其微了。
皇上!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跪在榻前。
太宗把太子治叫到跟前,对二大臣说,我没几天的日子了,太子为人宽厚,服侍我算尽了孝心,只是生性软弱,恐难以担负社稷大事,你们只有多辅佐他,现托于二卿。
太子跪下时,从袖筒里滑出一卷书。太宗问这是什么?太尉拾起递给太宗时发现这是一本诗集。太宗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现在需要的是帝王,你怎么一心就想做个诗人呢。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走后,太宗要太子把他扶起来,他渐渐熄灭的目光注视着窗外。太子说父皇,你在看什么?太宗对儿子说,人生苦短,一辈子不过几十年,有人能做大事,有人只能潦倒一生。诗人可以潦倒一生自命风流,帝王不能,他一懦弱立刻就成为别人的刀下鬼。
李治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他似乎又听得捣药的声音响起来了。
你要注意那个女人。太宗锐利的目光好象要看穿一个秘密。他对太子说,我第一次见她时刚好射中了一只银狐,这不是个好兆头,现在我准她去承福寺当尼姑,我死后你要用心观察她,她是个淫妇,如果她犯奸淫,就速速取了她的性命,免得留下后患。记住了吗?
儿记住了。李治胆战心惊地说。
武氏在幔后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思索着对策,手里那柄捣药的木槌在她掌中轻轻旋转。太宗说完话又昏迷过去了,李治连喊几声父皇还是没有回应。太医说,太子歇息片时罢,我来照看皇上。李治刚刚走出帐帷,就被一个人抱住,李治看见这个女人已经泪水涟涟地望着自己。太子果真要杀我吗?她问。李治急得连连摆手,让她不要说话。武则天好象没有听见,又说,太子,你现在就取我性命得了,还等什么呢?李治被她弄得毫无办法,用手捂住她的嘴,抱起她走进了隔壁更衣的房间。他把武则天放在床上,就去亲她,说,你不要害怕,我喜欢你。武则天任他摆弄,说,太子口是心非你和皇上正在算我的死期,我一个小小妇人,为什么你们总不放过我?李治不吭声,只是亲她。看你在父皇面前象个书生,在我面前象一只虎,你小心点,我还是你父亲的才人。李治说,我太喜欢你了。武则天说,太子,你是个情种。
他们挺而走险了,翻滚的声音和喘气声在流荡,李治被偷情的冒险感迷住了。武则天望着意乱情迷的太子,说,我好不好?李治说好。武则天说,它是你的了,但现在还不是你的。李治说,你是我的。武则天说,皇上说我若犯奸淫,就叫你杀了我,现在怎么办?杀了我吧。李治说,我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那边似乎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太宗浑浊的声音正在询问太医:那边什么在响?李治立即停止,武则天一手揽住太子脊背,另一只手捣着空空的药钵。李治中气不足地高声回答,父皇,我在为您捣药呢。
武则天低声问太子:你好了没有?太子说我还没好。他更加猛烈地动作起来,与太宗的叫唤一同响起,这对父子看去都象在垂死挣扎。李治叫了一声,全身软瘫下来。这时太医突然在那边发出一声尖厉的啼哭。
李治立该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到太宗榻前,号啕大哭起来。武则天不慌不忙地起身穿戴整齐,又慢吞吞地坐下来对镜整理云鬓。整理停当,她站起身来,顺手抓起那个药钵,扔出窗外,她清晰地听到了药钵落地的声音。
太宗驾崩的消息已飞报长安,几乎所有重要的王公和大臣都在当天傍晚赶到了终南山翠微宫,这座简朴的农庄式别墅登时挤满了人。武则天看见太子李治在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的指引下艰难地做完许多繁复琐屑的礼仪,他象一个被牵引的木偶那样脸色茫然、呆若木鸡,仿佛这突然发生事变使他毫无防备。
女衣官武才人在含风殿滴水阁为新君梳妆,那件白杀杀的孝袍在太子身上总是显得臃肿,它在风中飘拂时使李治看上去象个空心人。武则天替他穿衣时几乎感到了年轻太子身体不安的颤抖,那是由恐慌引起的。武则天说,太子马上就要登基了,应该有个皇帝的样子。李治神色迷惘地说,我不想做皇帝,我很害怕,我只想读书,有你陪着我。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我已经是先皇的死人了。武则天垂泪道,你别记着我,记着我也没用,先皇留我一条命是为了陪伴青灯的。
你不能离开我。太子突然厉声叫道,他的叫声中夹着哆嗦。他用力地抓住了武则天的手,贴住自己的脸和胸膛。武则天说,太子,你心跳得真厉害。李治又把手伸进她的胸脯,抱住了她。武则天说,太子,你现在还想那种事吗?
不是。李治神色张惶地说,我只是害怕。
太子,你的身子抖得厉害。
守灵的长夜,太子孤独地呆在殿里为父皇念经上供,巨大的丧幛让太子恐慌。武氏按时给孝子上茶,为先皇添香。两人独在殿中的时候,四目相对,太子脸上仿佛镌刻着万劫不复的忧伤,武才人也独自垂泪。武氏对太子说,这一别恐永不能相见。太子说,我一定去看你。武氏说,我的心是太子的。李治听后肝肠寸断,丧堂的悄悄话有一种历险的意味,也加重了生离死别的感觉。在武则天眼里,太子已活脱脱一个情种和诗人了。她送给太子一朵并蒂莲。
次日天明,曙光初现之时,太宗的灵柩起程运返长安。为防意外,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使太子跪在太宗灵前,就地宣誓登基,并诏告天下:太宗驾崩,新君嗣统。李治跪拜完毕,竟站不起来,全身发抖。褚遂良和长孙无忌扶起他来,他惶恐的目光飘来荡去,李治在后宫群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武氏的影子。褚遂良奇怪地问:皇上,你在找谁呢?
一个熟人。他颤抖地说。
太子年少怯懦,前途大业的重负让他恐惧,他突然伏在褚遂良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武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太宗的灵樟舆返回长安时,六府甲士四千列队街上,举国上下,哀痛失声。大唐新君张惶地望着街边恸哭的民众,说,他们为什么哭成这样呢?褚遂良说,他们爱皇上。高宗说,他们也会这样爱我吗?褚遂良叹了口气:会的,你将要成为他们的衣食父母。
我要成为他们的父母?高宗迷惑不解地反问了一句。
先皇大殓三日之后举行,先皇侍妾一部分随武才人削发往承福寺为尼,一部分随先皇殉葬。太监在后宫念完圣旨时,侍妾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哭。殉葬的哭自然是为着将死的命运,为尼的庆幸得着一条生路,那是欢喜的眼泪。
武则天弄来一把剪刀,一尺一寸地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她的头发很黑,一块一块象乌云一样飘在地上。另一个也即将为尼的宫女说,你干嘛自己剪呢?到承福寺让住持剃度不就行了?武则天厉声说,我就是承福寺的住持。宫女吓得不敢说话。武则天神色凄惶地抚摸着头发,说,这是我的东西,是我自己身体上长出来的东西,是我的血养出来的,除了我,谁也别想动它。
宫发也拿起剪刀削发,她看见头发一块一块飘在地上,剪着剪着就哭了。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当尼姑了?她恐惧地说,黄纸青灯苦熬一生,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好。武则天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人总是不知足,让她死她又害怕,让她活她又不要,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呢?她把剪刀一掼,说,哭什么,我们这种人本来就不是人,不过是皇上手上的玩物而已,你要想办法活着,就要象个人的样子。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人声嘈杂。哭声是渐渐升起来,越来越凄厉,是一种绝命的哭声。她们要绑去陪葬了,跟太宗睡在一起。武则天从探进窗的枝桠上摘了一朵花,放进嘴里咀嚼。一边说,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明知活着没意思,但没有一个人想死的。
她们要去哪里?宫女惊恐地问。
坟墓。
用一条白绢赐死么?
活埋。武则天说,皇上喜欢新鲜的肉。
殉葬的情形与武则天的推想基本相符。新君李治随冗长的丧仪起程时,看见一片哀哭的宫人象蚂蚱一样被绑成一串,排山倒海的恸哭,催人泪下,高宗看不得这样的阵势,双腿发软。他高踞在移动的车辇上,象风中的芦苇一样哆嗦。他的手中握着一朵已开始枯萎的并蒂莲。
先皇的灵柩在墓穴安置好以后,陪葬的宫女被驱赶进棺材,她们在士兵的逼迫下躺进棺材,士兵盖上棺盖,钉下九枚长铁钉。高宗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哭喊仿佛被风渐渐过滤掉一样,在沉闷的铁锤撞击声中消失。
突然一口棺材的盖被掀翻了,那个当年被剜去双眼砍去双手的宫女蓬头垢面地从棺材里升了起来,在一阵凄厉的号叫声中,她象一只矫健的羚羊跃出棺材,在坟墓上狂奔起来。她盲目地在坟场上乱窜,躲避士兵的追赶。士兵发出的箭刺在她的身上,她带着箭象刺猥一样乱跑,口里发出绝望的号叫,由于失去双臂的缘故,她跑得很不平衡,样子滑稽可笑。高宗对褚遂良说,她不想死,干嘛一定要让她死呢?褚遂良没有正面回答,他说,这个女人疯了。
断臂宫女撞上了高宗,高宗惊骇地大叫起来,她咬住了高宗的左臂。在卫士的刀光中,她立刻成了一堆肉泥。
这时,削发为尼的后宫粉黛的队伍已经到来,她们经过坟场的大道往承福寺而去。惊魂未定的年轻皇帝看了看手中的并蒂莲,急切地在后宫队伍中寻找她的踪迹。他的努力是徒劳的,所有宫女都穿上了孝服,白茫茫的一片类似天上下了一场大雪,蔚为奇观。在耀眼的孝服的飘荡中,高宗辛酸难忍的激情折磨着他,打马就要朝那里奔去,这一切都被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看在眼里,他们及时地阻止了他的荒唐行为。我要过去。高宗叫道。长孙无忌似乎并没有为这句大失体统的话所动,他对高宗说,皇上,她们不过是一些宫女。
高宗狠狠地把并蒂莲摔在地上。
乍起的大风把并蒂莲刮向空中。
车辇搅动粉尘也不能完全淹没茫茫孝服上的国色天香。这些即将为尼的宫女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无喜无怒,麻木不仁。武则天是里面唯一不同的人,她一直朝后面张望,朝坟场的山上张望,手里转动着一支并蒂莲。她迷惘的视线似乎能够穿透时间,看见一个尚未来到的结局。她已经看穿了那个逐渐进入她股掌的年轻皇帝的脾性:多愁善感、软弱、任性和多情,他最需要的恰恰是自己的健硕、沉着、机敏和旺盛精神。在她绵密谨慎的预计中,这个男人的劫数已定。她坚信年轻的帝王一定会如约来看她,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在她深邃的目光中已经透露出这种坚决的、既可怜又隐忍的盼望。_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