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北京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城市是有依据的:八十年代中期我到北京出差,拜会一个老作家,我被迫在早上七点乘公共汽车出发,倒了四回车中午时分到了老作家的家。我们在午餐上边吃边聊,下午三点半他说,也许你应该往回走了。结果我在晚上七点回到了宾馆。在北京一天只能拜访一个人是稀松平常的事。
二十年过去,汽车的大规模发展并没有改变状况,因为道路突然变得拥挤不堪。一种称为环线的城市道路糸统一度让人觉得北京变宽了,因为从某个有形或无形的点开始,环线一圈一圈往外扩散,像涟漪一样。从一个城区到另一个城区突然变得迅捷,这种交通行为一般是用汽车完成的。所以你会发现,终日在环线上奔跑的人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北京人,而是在北京生活的融入现代生活和工作的人,其中大部份是外地人。真正的北京市民也许正徜徉在宣武或崇文区的某个早点摊前,吃着大饼油条,他们的实际生活范围其实没有真正改变,他们在不超过方圆几公里的地方能满足一切生活所需。但你如果要真正进入新北京的生活中心,你就必将与环线发生关糸。因为只有它能把你带到现代化的中心,私家车是其中重要的景观,我们很少看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环线上奔驰,前者负责编织城市的经线,后者编织纬线。但显然,私家车的速度远远高于公车,这似乎暗示了环线作为城市功能不妙的未来:这是一种并不均衡的休糸。
我怀疑北京热衷于一环一环不断扩张的理想主义情结,跟昔日大院林立的北京旧地标有关。大院作为北京特殊的记号,记忆了一代人心中关于首都的所有政治想象。那是一个中心,以紫禁城为中心的暗示,使得一切的价值标准都必须以和这个中心的距离来决定。直到今天,这个中心暗示还在起作用,否则就不会产生以环线为唯一城市交通主要构架的设想。作为基本住宅单位的大院,在那个时代就是社区,但它与政治为中心,军队大院是其中的典型。实际上所有社区都是单位宿舍------它只是一个具有共性的集体的宿舍,而不是真正意义的人的住宅。大院自己有一个中心,因为所有的大院居住者都服从于这个中心,并对这个中心负责。这些一个一个的大院又向城市的最大的中心负责,所以也可以说,北京城就是一个范围巨大的大院。中心和围墙是它最重要的两个特征。
我相信环线思维就是在这种暗示下产生的。实际上在城市建立环线道路糸统在国际上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但在北京这种试验遇到了难题:与环线相交的道路缺失使环线上的滚滚车流无法分流,这种堵车恐慌刚刚开始惊吓人们的时候,更大规模的拥堵终于到来,非典过后私家车的激增使城市突然变得水泄不通,在摇摇欲坠的城市道路网的边缘,原本作为高速公路使用的五环路不得不改变定位,取消收费,重新作为城市道路的一部份,但由于定位失误造成的五环路出口稀少,使得奔跑在这条道路上的人不得不多走冤枉路。为什么环线道路设计在中国会出现这么大的问题?为什么只有环线,而缺失分流环线压力的横断道路?因为中心暗示起了作用,中心是需要环线来围绕和体现的,而中心也向环线暗示,它是永远的中心。这种思维完全是下意识的,中心暗示是不理会城市真正的功能需要的。
然而,中心暗示的意识仍然在别处发生作用:以望京和天通苑为标本的巨无霸式的住宅模式,也是中心暗示的典型。是另一种大院。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建设如此庞大的住宅区?它既不是城市中心,也不是卫星城,它是一个莫衷一是的东西。只有一个原因:对大量回迁居民的安置。这个理由竟然强大到干预城市建设规律的地步,这是中心暗示的另一种表现:大是对中心的想象,因为中心只有一个,所以它要够大,就象中国皇帝需要郑和下西洋普降喜雨,以大量的浪费达到对天朝大国的想象一样。天通苑一个项目人口竟达二十万人。事实上,今天天通苑已成了一座“卧城”,从天通苑开车到五环路有时长达一个小时。它像一只瘫痪了的巨兽一样静静在躺卧在那里。
如何解决北京的拥堵问题,我是外行,不能班门弄斧。我只是站在一个作家的立场来观察这个城市,因为所有存在都是人意识的产物。但我知道,忘记那个中心,才能以人为本。打破大院的围墙,也许是个办法。将来如果有很多道路是穿过大院的,旁边修筑了隔音带,我想,拥堵问题会解决大半。更重要的意义是:围墙被推倒了,大院敞开了,中心被逐渐淡忘,人的重要性才能被真正确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