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靓女和厚街好人
杜梅

每到新绿绽放、姹紫嫣红之际,为了不辜负大好春光,我总会找许多不能宅在家里的理由。在我看来,美,有时需要行动才能感受到。比如踏青——只有走进春天,被春天拥抱,你才能真正有所感受。
于是,清明前与家人一起登塘朗山。
塘朗山景致与平时并无二致,不过是草丛里多了些苏醒过来、蠢蠢欲动的小家伙,林间小径旁多了些随风摇摆的小野花。我们没有失望,因为,我们不是来寻找惊喜的。
我因为腿疾,照例爬到一半就撤退了。
我在半山腰一户极简陋人家的雨棚下坐下来,等待家人。
时至中午,山里的风虽不大,吹在身上却很凉爽。我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肩挑担子的女人回来了。女人很瘦,看长相跟我年龄差不多。我赶紧站起来,抱歉说:“这是你家吧?对不起!我不请自到。”
她笑笑,说:“没关系。”然后,卸下担子,去开门。门打开,屋里像外面一样简陋。地上铺满了包菜叶。
我跟她聊了几句。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了。这几天,家里其他人回老家了。她平常在附近社区里,卖自己制作的酸菜。
她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把地上的包菜叶拿出去晒太阳。雨棚顶上,不远处的小床上,都是晒得软哒哒的包菜叶。
安顿好了包菜叶,她拿起锅,舀米。去淘米时,她对我说:“留下来吃饭吧。”那语气,自然亲切得好像我是她的亲朋好友!
以至于,我被这既朴素又赤忱的邀请吓了一跳。
多么熟悉,又多么久远的热情啊!
我连忙站起来回答:“哎呀呀!真的感谢!饭就不吃了。”
她团团转地继续忙碌着,我不好意思再坐,起身告别。
下到山脚后悔起来:啊,忘记跟她买一些酸菜了!
感慨之余,不由得又想起生命中的另外两个故事。
2014年秋天,台南。
我是从高雄去台南的。出了台南站,我按照自己的方向往前走,不小心就来到了《中华日报》。虽然我的职业是记者,可此时,我真正想参观的是传统菜市场啊!附近有吗?正在东张西望时,发现有位老先生在路边启动摩托车。我上前询问。老先生非常热情,马上告诉了我一个地址。但是,不等我离开,他又说:“还是我送你过去吧。怕你找不到。”
途中,老先生告诉我,他姓郑,是郑成功协会的副会长(也许有误,因为摩托车声音很大,听不太清)。“今天,没开车来,不然可以带你在台南各处看看。”他说。
我问他是不是郑成功的后人,他说,不是嫡系后代,是旁系。
郑先生把我带到一个名叫东菜市的菜市场。
比起台北的果蔬市场,东菜市市场显得小了许多,我三两下就走完了。然后,我在一家面店,要了一碗馄饨面。馄饨面不仅价格便宜,分量也足。比香港街边的多许多,也更好吃。
跟我同桌的,是个女子。趁她抬头的时候,我向她打听,台南最值得带的手信是什么。她说,那当然是凤梨酥了。她向我推荐了附近的阿美饼店。
很容易就找到了阿美饼店。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正在廊下吃午饭。就时间而言,这时候吃午饭算是很迟了。我以为她就是阿美。
一位先生很热情地招呼我。我还是有点犹豫,觉得凤梨酥太重。在台北一直没有买,也是这个原因。可是,总得买点什么跟亲朋好友分享吧。于是,买了三盒。
阿美家的凤梨酥是现做现卖的。这正是我要的:个体作坊因为产量少,卖得快,故而不会添加保鲜剂什么的。还有,买给家人吃的食物,不需要精美的包装。
因为减少了包装成本,阿美家的凤梨酥价格也便宜许多。
招呼我的先生非常有耐心,这让我很感慨。付账时,情不自禁地说:“台南人可真好啊!”就把自己在《中华日报》问路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一直低头吃饭的漂亮女孩,听了我的讲诉,扭过头对招呼我的先生道:“你送下她。”
我不解:“送我什么?”
“等下你想去哪里?”
“车站啊。”
“送你去车站。”
“啊!真的吗?”我又惊又喜。
招呼我的那位先生已经去备车了。
原来,女孩就是老板娘。不过,阿美是她的妈妈。
于是,我邀请女孩与我合影留念。照片里,我们俩都笑如春风。
去车站途中,一直招呼我的先生介绍说:“许多店的凤梨酥都涨价了,但是,我们店坚持不涨价。老板娘(阿美)害怕涨价吓跑了老顾客。”
多么朴素的理由!我庆幸自己最终买了她家的凤梨酥。
阿美饼店在台南市民权路一段88号。要是你去台南,路过她的店,请记得带我问候她。要是你有我的幸运,说不定,她也愿意让伙计开车送你到火车站,呵呵……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久远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故事的主角来自东莞,我称其为厚街好人。
28年前,我第一次来深圳时,其历程之艰辛,不亚于红军长征。在轮船、火车、大巴和中巴的不断转换折磨后,于华灯初上时分,我终于来到了南头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钱包(包括通行证)被偷了。这意味着,即便有人愿意帮助我,给我钱,我也进不了关。
那时年轻,任何一件小事,都会以为是天要塌下来了。
看见我站在中巴旁无助的样子,从广州到深圳,一路上没说一句话的司机淡淡地说:“到我家去住一夜吧。明早再把你送回到这里来。”话语不热情也不勉强。
南头关灯火辉煌,但是,远处的夜茫茫无边。也许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想了想,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然而,一路上,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尤其最后看见,中巴不断地在漆黑、陌生的巷子里穿行,而且越来越深,心里更加忐忑。
到他家已是午夜。他太太把我领到一个房间,说,你睡这里。之后,又带我去冲凉房。匆匆洗了澡,回到房间就躺下了。可是,因为心里不踏实,许久都睡不着。我只好爬起来,悄悄地把几把椅子堵在门口。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他太太来敲门,说他们要出车了。
洗漱后,我来到客厅。他太太端了一碗烧鹅给我。接过来,小心地用筷子拨了拨,发现下面有面。
那是我第一次享受烧鹅这种美食。
我一边吃,一边感动。可是,并不知道如何表达。直到离开他家,我只是跟他太太笑了笑。
吃完面,司机再次把我送回南头关。
临走,我问了他的名字:国强。他家电话和住址却没有问。至于他家究竟住在东莞还是花都,也不清楚。
所以,多年后,当我想找他时,大费周章。
而真正找到他,得感谢互联网。
我是在2011年夏天找到他的。当时女儿正在申请大学,就没有马上去看他。国庆后再约他,他正在开会。
12月3日,朋友约我去松山湖。我赶紧又给他打电话,于是,我们约好了在厚街嘉华酒店喝早茶。
23年后,我们终于重逢了!
国强老弟说,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时,他大大地吓了一跳,以为我要讹他。后来往事一一对上号后,听到我要去看他,他又几乎感动到落泪。
他还笑着告诉我,当年深夜冒然把我带回家住,太太也曾数落他。说,为什么他们两个(卖票的伙计和副司机)不把我带回家?
我也纳闷。还有,既然对我有意见,第二天早上为什么还煮烧鹅面给我吃?
国强老弟说:“她很善良。气归气,待客之礼还是要的。”
我听了几乎哽咽。
他们不知道,这碗烧鹅面在我心里香了20多年!如今差不多香了近30年!
国强老弟一生很坎坷,生离死别都经历了。最让他伤痛的是长子的夭折。长子在6岁那年,竟然在家里洗澡时不幸溺水身亡。
2011年,我在网上寻找有关他的信息时发现,他还曾经遭遇官司。想来这些年,他的确不易。但是,可贵的是,他很乐观,也很豁达。
我想,有了这两样,再难再苦,他都不会被命运击垮。
分手时,他站在路旁目送着我们。
中午的厚街,弥漫着短暂的尘世的寂静。
车开出很远,我突然轻轻地对朋友说:看见没有,他的白衬衫是新的?
《花样盛年》2016年5月号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