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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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童年致敬

杜梅

这应该是一年里最最美好的季节。

对一个孩子，可能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季节。

竹栅栏上，初夏的白蔷薇和粉蔷薇，已经开得非常旺盛。

初夏的蔷薇在微风里摇摆，样子很快活。

但是，比蔷薇更快活的，是一个站在它旁边的小女孩。小女孩使劲地踮起脚，目中无人地嗅着蔷薇。

嗅完，小女孩想：那些香气，是怎么跑到蔷薇花瓣里的呢？它心里都在想什么呢？跟我一样，总是想着那些好玩的事，好吃的东西吗？

小女孩来不及细想，刚刚还在微风中摇摆着的蔷薇，突然跌落下一片花瓣。那片花瓣，毅然决然地落在离小女孩半米远的泥地上，悄无声息的。

然而，小女孩却吓了一大跳！

她拔腿就跑。跑到完全看不到蔷薇的地方。

“怎么啦？”有人问她。

“我被蔷薇吓到了。”

说这话时，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她没说谎。

“哈哈哈……”这人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笑声，如雷贯耳地回响着在小女孩的脑袋里。  

“估计连天上的雷神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想。

小女孩就是小时候的我。

小时候的我，敏感又沉默。自从有人告诉我，如果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就表示它已经死了。所以，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一片花瓣离开枝头，那么，这片花瓣也就等于死亡了。

于是，每一次目睹树叶或花瓣落下来，对我都是一次死亡的震撼。

直到成年，依然还会面对一朵花，一株草，唏嘘不已。

长大了的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童年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尚可以乘坐记忆专列，穿越到过去，旧地重游。

所以，每一个长大成年的人，都不该忘恩负义，都必须诚心诚意地向童年致敬——我们不该遗忘或迷失我们当初出发时的地方。倘使你生活得并不如出发时那么如意，与你从哪出发无关。条条大道通罗马。这里的罗马，是梦想，是快乐，是收获，也是幸福。

也许我说得沉重了些，对于人类（其实，也包括其他动物），童年的真正意义，无外乎挣扎着长大！没有长大，何来人生？因此，每一个驶离童年，平安着落成年的人，都应该给自己一个大大的红花。

当本书写至尾声时——2014年1月1日——这肯定是个了不起的日子——因为，每一个新开始，都值得我们满怀欢喜，翘首以待。

在这样一个空气里弥漫着新年甜蜜气息的美好日子里，在美丽的深圳湾公园柔软、碧绿的草地上，一个名叫豆豆的小男生，仰起他的小脑袋，极其认真地告诉我：“大姨，今天我五岁了！妈妈告诉我的。”

小男生身上穿着合体的细格子小西服，蹬着亮闪闪的黑皮鞋，脚上穿着雪白柔软的袜子，宛如真正的绅士那样。这样庄重的穿戴，使得他口中的话语，也变得让人不敢忽视。不仅是不敢忽视，甚至，我的心还像被纤细的手指拨动了一下，微微一颤。

亲爱的正在阅读此书的朋友，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奇特的时刻。

那是种非常曼妙的感觉：首先，被小孩子无条件地信任，于我是种莫大的荣幸！其次，能与这么好的孩子共同度过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也是我无比的骄傲。

那么，当这个孩子——豆豆选择我，迫不及待、毫无保留地让我分享他莫大的骄傲时，我又怎能辜负他！

因此，我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立刻用最真诚的态度、最热切的语气回应他：“太好了孩子！祝贺你！恭喜你！”

听完我的话，小男生快活地跑开了，一眨眼就看不见他小小的身影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跑向了远处的哪棵树，还是哪朵花。可是，我毫不怀疑，他就在那些树，或者那些花附近。那些树干上，要么爬着永不知疲倦的蚂蚁，要么树梢上停留着时刻准备着飞翔的候鸟；而那些花朵，要么样子赏心悦目，要么味道沁人心脾。当然，也有可能，小男生既不在树边，也不在花旁，草丛里的一个蜗牛壳绊住了他的脚步也未可知。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一个孩子，都有权力为任何自己感兴趣的事停下脚步。

我没有跟上去，是不想打扰他希望独自探寻世界的愿望，除非他主动邀请我。

这一刻，我的周围，绿草萋萋、海风习习、花香缕缕、白云悠悠……我突然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仿佛爱丽丝跌入神秘的兔子洞，穿越到久远的童年，穿越到每一件事都似乎值得以拼命地大笑不止的方式庆祝的童年，穿越到任何一件小事都似乎值得以嚎啕大哭的方式哀悼的童年。

作为一个曾经的小孩子，我无意美化童年，也不想抹黑童年。我只想真实地告诉自己：从某种程度上看，每个人的童年都毁誉参半，每个人的成长都难以完美无缺。重要的是，未来我们如何修复这种缺憾。如果你试图用希望和信心来重建，你就会走出阴霾，收获光明。如果你喋喋不休，或者念念不忘于抱怨和仇恨，你就会一辈子被乌云遮挡住阳光。

事实也如此：缺憾让一些人更加坚韧不屈，对生命更加充满了热忱；而另对一些人，终其一生，除了潦倒，他别无选择。

对于作家，尤其是儿童文学作家，即便他的童年充满了不幸，依然能创作出基调甜美的作品来。比如，英国作家肯尼思·格雷厄姆。肯尼思·格雷厄姆的童年非常不幸，双亲很早去世，他和自己的兄弟们分别被亲戚们领养。可是，在《柳林风声》里，我们却丝毫感受不到凄苦悲凉的意味。

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

所以，童年的不幸和遗憾，不应成为你追求幸福的绊脚石或借口。

亲爱的孩子，如果你还是没有听明白，那我就大实话告诉你，无论你对自己的童年有多不满，请不要厌倦它。你还没有长大，你怎么知道它不是最好的呢？

曾经在一个落雨的早上，在楼梯口，一个5岁左右的小女孩在悲伤地哭泣。女孩脸上已经分不清泪水和鼻涕了。尽管赶时间，但实在没办法就这样离去，因为，受不了独自哭泣的孩子没有人来安慰。

回首童年，我也曾有过许多次小女孩这般无助的时刻。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走过的每一条小径：蜿蜒的，潮湿的，险恶的，诗意的，温暖的，迷茫的，凄冷的，诡异的，也可能是杂乱无章却又生机勃勃的……小径尽头既有满满的希望，又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同时，也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满心期待着阳光，却偏偏阴雨绵绵。

童年不需要我们歌功颂德，就像童年不需要你为它感到脸红一样。假如你做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做——仅仅作为浩瀚宇宙中一个翩若惊鸿的生命过客，你有过童年，并且享受过它，那么，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倘若你还能见证自己如何长大，你真的已经无比荣耀和幸运了！

我从没想过，我必须记住谁；当然，我也从未想过，我应该忘记谁。

记住谁，忘记谁，那几乎不由我做主。我的生命里，我只负责经历。

我记住的，是命运不想让我忘记的；我忘记的，是命运不希望让我记住的。

如果我记住了谁，我想，那一定是，我们的灵魂拥有共同的特质：向往明亮，向往美丽，向往温暖。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跟书中的粉红是一类人。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在花季，此后，我冒名顶替她行走在人间。我走得很缓慢，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心里一直装着她。

2015-1-14

绿景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