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家川恋爱时就不断吵架。和好时,家川对我说:如果结婚,你还这样使性子折磨我,我就一直出差不回家。我说:如果结婚了,你仍然夫道尊严,我一定逃到天边,永远不回。
现在我真的逃离他而去,而且是在新婚之夜!
想在鹿寨下车完全是个偶然。尽管逃难当中偶然的事太多、太奇,然而知道鹿寨实在只是我迫切需要休息才在火车时刻表上翻到了它。周围的旅伴们都劝我:再忍忍到柳州站下吧,那是个大城市。我对柳州不感兴趣,“鹿寨没有旅馆吗?”它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听名字我很喜欢它。我想象像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少数民族地区。
逃离家川,已经整整四天了。前天该是我们结婚双双回门的日子,可我却在武汉把三镇走了个大概。如果不逃离家川,现在也是在火车上,不过那是在北去的火车上。也许我会很幸福、甜蜜地偎在丈夫身边,悄语轻言,好不恩爱。我们度蜜月去。但眼下我却是个隐藏身份并且囊中羞涩的逃婚者!
迷迷糊糊地从窗口爬下车,冷冷清清的站台上似乎唯我只身孤影,那浑黄的灯,亦如我酸涩的双眸,疲倦地眯着。几乎记不清怎样出的站,又怎样走进车站旅馆登记,依然只记得推开空无一人的房间,想擦把脸再睡,伸手去掏毛巾袋,发现毛巾袋不翼而飞了。于是也不去多想,倒头便睡。
那一觉真是香甜之极,若不是腹中空空饥饿而醒,我担心我会睡过中午十一点——我必须赶上这班车,才能在车票规定的日期内到达终点站湛江。开开门发现门上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到306室来取你的毛巾袋。拢拢头发,满心狐疑。敲了好半天306室的门,才传来一个男人未醒的声音。我说:“拿毛巾的。”很理直气壮。
我敢发誓,这男人若不是在逃犯,也必定是个假释犯。当然我说不上理由,可直觉告诉我:没错——那男人有双犯人才有的眼睛。自然其中理由,我仍是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感觉。女性的感觉。不过,我可不在乎他。我沉静地说:“我来拿我的毛巾袋。”我递上那张纸条,同时一眼看到我的淡蓝色塑料毛巾袋就安静地躺在桌子上。我不再理会他的沉默,径直走过去去取我的毛巾袋。他依然在注视着那张纸条,神情宛如在辨别一张古画的真伪。“如果你这么一直粗心,你会回不了家的。”终于,他慢悠悠地说。我看看他,昂起下巴,问:“你在什么地方捡到它的?”“旅馆登记处柜台上。”我想是了,昨晚那老头一定要看我的证件号码,为找工作证我曾把包里的东西摊了一柜台。
阳光下的鹿寨很令我失望。就如夜幕下的鹿寨恰似我的江南老家一般毫无神秘感,阳光下的鹿寨也一如我的江南老家一般毫无新奇感。一切都是看惯了的,只不过鹿寨较之起江南我的故乡更为纤小、朴实而已。不过我还是不后悔,也许今生我从此再也没有机会来了。我这样想,心中甚至没来由的还很有些伤感。
家川就常常笑谑我:拨算盘珠子实在太冤枉你。你该是个诗人,伤感的诗人。我说我多亏不是诗人,否则也是个夭折的诗人。诗人大都喜欢幻想,而你认为幻想那是少年们的事,因此我在你眼中总是难以长大,因此对于我的这样那样的烦恼,你总是认为是“为赋新诗强说愁”。
我在大街上转悠。小吃部的老板、老板娘们纷纷朝我微笑——吃点什么吗?我走进其中一家。“有炒粉吗?”说完就发现,拾我毛巾袋的那个男人正坐在里面。走过去,他无言地用筷子点着对面的凳子,我坐了下来。
无法想像人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那样默默的看着他吃炒粉而等着自己的炒粉,一个念头油然升起:至少在我想回家以前,我不会离开这个男人。
我的炒粉端上来,他已放下了筷子。再抬头去看他,他又在吞云吐雾了。本来我并不在乎让人看着吃饭,但那位仁兄实在看得太专注,那饶有兴趣的样子,以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表演哑剧,而他正在观赏。我真怀疑他连我一筷子夹几根粉条都清楚无比,那么,至于我如何送到嘴里,又怎样咀嚼、怎样下咽就更不用说的了。然而我却不能说“请你别看我”或者“请你走开”,刚才你不是同样姿态地观赏了别人吗?
“你是不是坐十一点的车离开这儿?”
“你呢?”抹抹嘴,我站起来。
“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他第一次笑了。这是笑起来挺让人有感觉的男人。
“我在桂林多玩了一天,再耽搁车票恐怕要过期了。”
“就是说得告别鹿寨喽?”
“我没有理由再住下去了。”
因为是慢车,每个小站都要停,所以特别拥挤。好容易攀住扶手站了上去,列车员却使劲地推搡我“往里面去往里面去”,我被烙饼似的背贴背地夹到那儿,动弹不了。我觉得那些夹着我的人像水,我快要被水淹死了。我急得哇哇大叫。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我就一个劲地骂“坏蛋!”坏蛋突然出现在车厢门口,他狠狠地把我拽下车。我当即给了他前胸一拳:“你疯了!赶不上这趟车,你要赔我车票!”他紧皱眉头:“住嘴!”我便被稀里糊涂地从窗子塞进车厢。车厢里的人都目瞪口呆,好像我是从飞碟上下来的宇宙人。羞怯之外,我更多的感到的是兴奋。一位老太太侧过脸去问他的戴眼镜的儿子:“去北京有没有这样塞过你儿媳?”儿子笑笑,看看我,又笑笑。老太太也笑了,她扯扯我的袖子,挪了挪屁股,让我坐下。 “我们柳州就下。”我赶快探过身:“大哥,你的位子也给我好吗?”“当然,你的男朋友,噢,你们没结婚吧,你好像不大?”不等儿子回答,老太太关切地按过话题。我正想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男朋友”已经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他们到柳州下。”我递给他手帕,“擦擦。”他没说话,朝老太太点点头。我以为他至少会在抽烟的时候顺便和老太太的儿子打个招呼。我也知道这么做本无多大意义,但他并没有那样,我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算不想交谈,可人家毕竟答应让座给你,而不是给那些仍坐在过道上,甚至躺在座位下的人,起码你得表示一下吧?就好像我们认识了一万年,我突然懒得理他,我认为这人太不近情理。
是不是男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家川不也曾经这样让人纳闷过吗?那一次,我们去郊游,因为记错了时间,误了班车。家川走到路中央,笑容满面地朝开往市区的汽车扬手,请求搭车,无奈均遭拒绝。我从路边上站起来,说,我来试试吧。其实我心里根本没有底,可是见鬼,我只招了一次手便成功了。一路上,家川沉默得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样什么话也没说。从那时起我就懂得了,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容易受到伤害。
柳州站下了很多人,同时又有很多人等着要上。老太太抚着我的肩说我们走了。我赶紧站起来,“你们走啦?”似乎他们不该走,陪我们到底似的。儿子没有说话,只用透过镜片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心虚起来,仿佛什么隐私被人察觉了。我想到身边那个男人。男人最懂得男人,难道他看出了他什么?我顾不了许多,依然真诚地和他们告别。
“这儿有人坐吗?”有人问座。我这才注意到那男人还站在那儿。我慌忙点点头。伸手去拉他坐下,他不坐。我说你真是的你不坐别人就坐了,你怎么这么傻呢?他仍站着。这时,又有人来问座。我急了,随手放上自己的包。我站起来:“你怎么啦你怎么了嘛?”我想我是真气了。“我不想马上坐!”他的声音比我还粗。这人准是心智不全,不然,怎么会不知好歹呢?我想。顿时气消。周围的人全看着我们。我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想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如果介意,我不会新婚之夜逃出来流浪。如果介意,我不会在老太太儿子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居然镇静自如,居然不脸红。只是,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没来由地与一个陌生异性扮演“双推磨”的角色,除了滑稽,更多的是一份新奇。
一路无语。我再猜不出这男人更多一点背景。我开始后悔,不该与他结伴而行。这么快他就讨厌了,我还自作多情认为自己回家前不离开他呢!谁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没准他真是一个在逃犯人呢?想到此,不免又同情他起来。那么他会犯什么法?杀人?抢劫?哦,什么都可以做,只是千万别做禽兽。这样,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和他一块冒险。我想到了茂密的丛林,想到茫茫无际的大海,想到光秃秃的山岗,想到悬崖。我为自己编了一个绝望了的故事,苦难又生动。
“喂,要不要吃饭?”
“几点到湛江?”我想了一下,问。
“九点半。”
我只好点点头。
“哎——喂——”我不知怎么称呼他。他还是回过了头。“再带杯水来好吗?”我递给他茶杯,“自我介绍一下如何?喂来喂去的?”尽管我的声音并不大,可我相信,至少那些以为我们“双推磨”的人都听见了。我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还知道他们想到最多的是“喂”如何把我抱起来塞进车窗。但是这一切都没关系,真的。不管他们都把嘴咂的那么响,目光多么的鄙视,我依然不介意——不介意一如当初他们想我时所想。
由于晚点,到达湛江时间已近十点。按照火车上人介绍的,我们找到一家比较便宜一点的农垦招待所。吴汉闻耸耸肩,不以为然:“没有必要住这么简陋的旅馆。”“可我必须得省着点。我不像你——当然你是谁?除了吴汉闻这个名字,我一无所知。再说只要卫生,简陋实在不算什么。”他笑笑:“想不想到大街上走走?”“我正要问你呢。”
湛江的夜晚实在热闹非凡。穿着各式衣衫的男女,趿着各种款式拖鞋的老少,源源不断地经过我们的身边。海风柔柔地吹着,湛江的夜啊温馨又燠热。幸好在旅馆里我们就脱掉了外套,此时两人一袭衬衫,流入人群,到也协调。
“你,”走出闹市,我们异口同声。
“让我先说。”我情不自禁挽住他的胳膊,把在火车上编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吴汉闻沉思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过分聪明还是另有原因。你真的认为我是潜逃罪犯?”
我笑而不语,但很快又说:“难道你不是吗?”
“不。”他缓缓地说,目光忧郁而深沉,“我砸碎了一只茶杯,因为她怀疑我和她妹妹。茶杯片弹起来割破了她的脖子,流了很多血,差一点死去。我不知道,我砸完拿了两千块钱就走了。到了武汉亲戚家,我才知道。他们打电话来过。她没有死。听说她妹妹已向法院起诉告我。我对亲戚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回去。我确实也买了回去的车票。可剪票进了站,我却上了相反的一辆车。你说我是害怕吗?不,那仅是失手造成,情节并不恶劣,伤害罪成立不了,虐待罪就更无从说起。……可能你没注意,我一直就坐在你座位的背面。你几乎没说一句话,你好像心情不好,虽然你并不忧伤,却始终没见你轻松过。好几次去厕所回来看见你都对着窗子发愣。因为是夜里,你无法看清窗外的世界,所以我认定你在凝视玻璃里的自己,想着过去。早晨九点半火车停靠桂林站,你站了起来。前后看看,又把脑袋伸出窗外。你似乎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直到站台上铃声响起来,你才坚决地冲出了车厢。你没有想到,几乎是在同时,有个人也同样飞速地从车厢另一头跳下了。”
没有惊奇,没有怀疑,也没有感动。就像永久地爱着一个人,有一天这人告诉她:我也爱你。潜意识中,我把脸紧紧贴在吴汉闻的臂膀上。我感觉到他的身体颤了一下,他轻轻伸过胳膊搂住我的腰紧紧拥住了我,然后就默默地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我。刹那间,我感到一股巨大的眩晕,这眩晕使我迷失了自己,同时我又清醒地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求与满足,幸福之感冲击着我:天,我要嫁的是这个人呀!
没错。
于是新婚之夜毅然出逃,此时此刻仿佛也释然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发生,我会一直以为自己是高傲、理智和冰清玉洁不可侵犯的。尽管我十分怀疑过那一刻我神经的正常性与否,但火辣辣的嘴唇却告诉我一个抹煞不去的事实——一个刚认识了三十六小时都不到的陌生男人,竟不犹豫地吻了我。奇怪的是,我竟没有像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的结果那样,给他一个耳光,以示我的高贵、不可辱。长长的树荫道上,就任他肆无忌惮地亲吻我。我既无想像中的惊慌,也无应当有的羞怯。所有的意识均被这突然降临的迷醉袭击得停止了。我想我一定疯了。我没有打他,没有推开他,没有挣扎,反而抬起胳膊,攀住了他的脖子。
“我敢打赌,从来没有人教你怎么样接吻。”
“所以新婚之夜我逃了出来。”我居然不脸红,只是略有些尴尬。
“走吧。”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他说。
“即使我不相信你真是个坏人,至少我也认为你是个危险分子。”
“有道理。那么你呢?你丈夫……”
“也许他自认为比我高贵,也许是……他有口臭吧?”我不加思索道。
我甚至有些得意,为自己的刻薄。
也许此时他正坐在新房里喝闷酒吧?管他呢!反正我的出走无论是让他丢丑,还是使他绝望,都不啻是一枚炸在广岛的原子弹。他不能也不会容忍的,但是他不会追踪而来,绝不会。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远离了他,我仍会令他狼狈不堪。他就是做恶梦大概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背叛了他之后又如此恶毒地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讥笑他始终维护着的所谓“尊严”——拒绝在婚礼上当众亲吻我的君子风度!
“你带了多少钱?”吴汉闻问。
“我想如果我一天只吃两顿,并且再住得随便些的话,大概还够我活上个七、八天。”
“七、八天?以后呢?回家?”
“谁知道。你的意思呢?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去自首呀?”
“你的意思呢?”吴汉闻模仿着我的声调。
“你!唉,我问你,你有过多少次今天这样的——晚上?”我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
“你希望多少?数不清还是天上月亮仅你一个?你知道,我不很好,杀过人。”
我看不出他说这话时的真实态度,尽管他一直微笑着。
“你实在让人费解。”我幽幽地轻叹道,“大概让人恨不起来的坏人都是这样吧。”
他双手抱臂,眼睛眯缝着,恰似一个完整的不恭者,然后一笑。
我无法看明白他。我有一种预感,吴汉闻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简单。不过他似乎也不是那么深不可测。他好像,好像什么呢?好像就是这样好像在深深吸引着我。
我转过身去,故做轻松地仰视星空,我说:“我不知道今晚对我来讲,预示着什么。”
“风,或者雨,要不就是春雪?你以为我会追你到天涯?”他踢飞一粒石子。我一颤,很快冷笑道:“追我到天涯?笑话!月亮怎么能亮过太阳?何况我只是一颗星。能陪我渡过琼州海峡就上上卦了。”我双手合掌,做了一个虔诚的动作。吴汉闻刮了我一下鼻子,摇摇头,笑了。
回到旅馆,分手后各回各的房间。服务员为我开开房门。然而,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服务员不满地问我怎么回事。我结结巴巴,不敢肯定,我对她说:“好像不是这屋。好像错了。”服务员抬头看看门号,坚定道:“错不了。”我轻声细气:“那麻烦你进去看看是不是别人睡错了房间?”“我说没错就没错。你这人怎么啦?自己深更半夜的才回来,还疑神疑鬼的。”服务员嘀咕着不耐烦地进去,撩开蚊帐看看又走了出来。我不敢分辨,佯装着没听见她的埋怨,自言自语:“真奇怪,女人也有这样响地打呼噜吗?”服务员笑了:“你呀,可算是赶上了。还不止一个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