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吃始终没有太大的兴趣。一日三餐,可口即心满意足。这大概与我出生在饥饿年代有关吧。
什么是可口呢?对我而言,家常的就是可口的。比如红烧豆腐,炒三丝(土豆、辣椒、干丝),蒸茄子,拌黄瓜,西红柿蛋汤。当然还有咸菜炒肉丝。
我对咸菜炒肉丝,可算是情有独钟。
记得小时候特别想跟小姨娘去乡下。小姨娘想得多,城里的孩子金贵呀,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怎么交代呢?但是她不能这么直说,只好答应了我。可是她左思右想,还是不踏实。早晨临出门了突然对我说: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们家顿顿都是咸菜哦?
我那时最远去过45公里外的南京城,还是春游跟学校去的。我迫切地想出一次远门,好在回来后向同学炫耀。于是我脱口而出:我最喜欢咸菜炒肉丝了!
小姨娘纠正道:只有咸菜,没有肉丝。
为什么呢?
因为肉只能拿来红烧、炖!
我还是不明白。母亲一把拉过我:因为肉少呗,傻丫头!我依旧糊里糊涂,一头雾水。但我顾不了其它,一门心思只想小姨娘带我走。
到乡下后,舅妈们接我去家中做客。小姨娘叮咛说:好歹杀只鸡,她们家咸菜都是肉丝炒的。舅妈们听了个个瞪大了眼睛发愣,表兄弟姐妹们则欢天喜地地把我往家里拽。我那时也有10岁了,又生得敏感。见舅妈们吃惊的样子,不晓得是舍不得鸡,还是别的,只一味地委屈,可是又完全不晓得怎样解释。
其实,幼时我们家一直不富裕。所谓咸菜炒肉丝,根本是打牙祭。因为猪肉完全是定量供应,非常少,大家又迷信动物油的营养成份,没有一定的关系往往只能买到瘦肉。我们家在那个小城,无亲无故的,买回的肉只能是别人不要的瘦肉。即便这样,母亲还要把那薄薄的一层肥膘剔下来,炼油。一斤肉,最后只剩下几两。再作红烧肉,一人两小块都不够。母亲只好把它用心地切成丝,炒咸菜。为什么不炒别的菜呢?咸菜咸啊,所以才能吃得久一些。想来也觉得有趣,尽管母亲的肉丝切得简直和粉丝一般,我们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用筷子一一挑出。当然,挑剩下的咸菜也会被我们迅速地瓜分完。
按理说,父亲和母亲双双都是国家工人,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俩人又勤俭得不得了,日子应该不会苦到哪里去。相比较起来,我们家的日子的确还过得去。只是父母两边都有老人需要赡养,又有四个孩子读书。好在父母都是心灵手巧之人。家中所需物品,除粮油布匹国家控制无法自给外,其余部分大多能自己解决。比如,纱窗纱门、饭桌凳子是父亲闲时自己做的,全家人的内外衣服是母亲自己缝制的。就连平时吃的蔬菜,也有一半是自己种的。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家种的南瓜个个赛过洗脸盆。我在深圳也有十几年了,还从未见过那么惹人喜爱的大南瓜!每次和女儿看卡通片《灰姑娘》,看到仙女的神仙棒一挥,扁圆的大南瓜变成了一辆华贵的马车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对女儿说:妈妈小时候,家里园子里种的南瓜比它还大呢!
自家有菜园子,有好有不好。好就不必说了,人人都知道。不好的原因则未必清楚。反正有两样菜,一辈子没的吃,我也不会想。那就是丝瓜和窝笋(课本上叫窝苣)。用我妈的话说,是吃伤了。说来也奇怪,我们家的那一小块地,种啥收啥。一年中还从没闲过。从春天的青蒜、鸡毛菜,到夏天的辣椒、四季豆,秋天的扁豆、胡萝卜,以及冬天雪地里藏着的菠菜、瓢儿菜(似青菜,叶子凸凹不平,
作汤最佳)。似乎只要播种下去,便不愁收获。其实父母还是尽了很大的心。尤其父亲,一年四季,除了上班,闲暇时间几乎都蹲在菜园子里翻土理地。我对土地的深厚感情就是那时建立起来的。
那时的江南,冬天寒冷无比。大雪飘过,屋檐下会挂起粗粗的冰柱。雪真的会下得铺天盖地啊,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样漫天飞舞的大雪叫鹅毛大雪,这样的冬天叫隆冬。因为寒冷,能够过冬的蔬菜非常有限,绝大多数的人家,每年都要在深秋时腌制大量的咸菜,以备漫漫长冬之需。
我对秋季有着老农般的热爱。在我眼里,秋天不仅是收获的季节,还是幻想和期盼的季节。再愚钝的孩子,看见农民挑着腌菜在城里叫卖,都会想到,要过冬了,快过年了。等家家户户的窗台和阳台上,晒衣绳上,平房人家的房顶上,都晒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走在街上,或放眼阳台、窗外,到处都会是碧绿碧绿的一片。就算你是一个想象力极度缺乏、天生不快乐且麻木不仁的人,你也不得不心动、无法不憧憬那不远的、即将来临的好日子!
我们家腌制的蔬菜品种,通常是白菜、雪里蕻和杏子般大小的白萝卜。腌菜的第一道工序是晒菜。讲究一点的人家,菜是一定要晒够日头的。当然,讲究也得看天气,碰上阴天,或是雨天,不够日子,也只能将就。一般,大好的晴天,不讲究的人家只晒三五天就可以洗了。洗菜也是一项大工程,更是一桩重体力活。我有一个同学没有母亲,家中一切粗细活,均由父亲操持,腌菜的事自然也不例外。有一回,我去她家,他父亲刚好洗完了一澡盆菜,正虾着腰、喘着气喊妈呢。同学家只有父女俩人,那一澡盆菜也不过四五十斤。我家人口是她家的三倍,每年怎么的最少也得腌上个百把十斤的。母亲那时虽是壮年,腰却一向不好,手腕也有旧疾,加上深秋时节已冰彻刺骨的冷水刺激,一百斤菜,一棵棵地洗,三遍下来,母亲除了两支胳膊红肿如胡萝卜,身子都直不起来了。这仅仅是洗菜。腌制的过程,更为辛苦。洗净的菜,每一棵都要拌上大粒的粗盐,使劲地搓揉,然后再撒上盐,一层层码在水缸里,缸码满了,就用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上面。每当这时,我就会替母亲舒口气:总算干完了!同时,自己也强烈地萌生出快快长大的愿望。其实父亲是想帮忙的,怎奈母亲一向好强,总觉得女人的事不能扔给男人做,否则,在人前就讲不起狠话,抬不起头来。
关于腌菜,我们家乡还有一个风俗,那就是讲究腌菜人的手的好坏与否。我母亲生就一副腌好菜的巧手。腌的菜,吃起来,不咸,不淡,不酸,不涩,任他舌头再刁的人,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我在想,母亲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坚持不肯让别人插手,也说不定。
也难怪母亲认真。要知道,腌菜可是寻常百姓家一年中的生活大计,腌好了,全家老小半年口福享不尽,腌坏了,照例得一点点吃完它。好东西天天吃都会乏味,何况天天吃腌坏了的菜,那简直就是负担!而对于腌菜的人来说,腌了一缸好菜的喜悦和骄傲,不亚于小孩子期末考试得了个“双百”。小孩子考了好成绩是要拿出来向同伴炫耀的。假如同伴也着含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举着卷子向自己走来,凑在一起的两张小脸,就绽放成了两朵小花。
母亲们亦如此。到了自家的咸菜能吃的时候,一定要掏出一碗,送到各家去,说是请人家尝尝鲜,实际上是比试。腌砸了的人,也不会扭捏,客气的收下菜来,然后直言相告:今年只能白吃你家的了。送菜的人少不得谦虚两句:哪里。前年我家不也白吃过你家的?送菜的人虽空碗而归,但得意之情是掩饰不住的。她会十二万分贤惠地请求丈夫:小宝妈今年腌坏了菜,我们家今年刚好腌得多,送一点给她们,行吗?其实,平时家里哪一桩事不是她由说了算呢?
我母亲是一个能干又要强的女人。每每讲到咸菜旧事,她总是自豪地说:我可从没有让人家空碗回去过!
的确如此!
因而,腌菜不仅成了我们家一年中的大事,更成了母亲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那一年,郊区农民的蔬菜歉收,江对面的农民伯伯又懒得来支援城里大哥,母亲没有买到足够的菜的话,母亲是睡不好觉的。有一年旱情严重,蔬菜大面积歉收,霜降都快完了,我们家才买了不到四十斤的雪里蕻。母亲瞅着那一小堆菜发愁道:这四十斤菜连开春都吃不到。不行,我非得再买四十斤添上不可!可是到哪里去买呢?郊区卖菜的农民,挑着菜担子,还没走到城里,就被附近的城里人截下了。城里简直看不到一片菜叶子。母亲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她跑到郊区菜农家中,不知怎么跟人家死磨活磨,终于背回来四十斤大白菜。也许是这四十斤大白菜来得实在太不易了,母亲从洗到腌制,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像是白白捡了一个大元宝,特别的有成就感。
腌了菜,灰蒙蒙的冬天才算真正的开始了。
一般来说,咸菜腌制一周后就可以少量地吃了。而最佳时间则是春节前后,那时,原先青翠欲滴的叶子已彻底变成油亮的咸菜绿,无论生吃还是清炒,口感都好得不得了。
在家乡,家家春节都要做一道八宝菜。八宝其中,尤以咸菜为最,其它配以香菇(切丝)、黄花菜、黑木耳、荸荠(削皮后切丝)、青蒜、胡萝卜(切丝)等。在吃腻了大鱼大肉之后,这样一盘集色、香、味齐全的素菜,无疑是一家大小的最爱了。这道以咸菜挑大梁的八宝菜,多年来已如央视的春节晚会一样,成了我们家春节饭桌上不可缺少的保留菜。遗憾的是,现在,此八宝菜,已非彼八宝菜。虽然八宝还是那个八宝,但咸菜是从超市里买来的,味道根本不对。每年勉强做一盘,似乎也只是应景。毫无心情。就是回家,吃到母亲亲手做的,依然生出菜是味非的感慨。想来,真的不光是咸菜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没有了年少时的梦想。
至于母亲,讲到咸菜往事,依然神采飞扬,相当沉醉,甚至念念不忘。我说:妈,您终于能不再那么累了。母亲缓缓道来:有时累也是一种福气啊。至少你还有用。有时半夜醒来,想到你们小时候的事,只觉得像是一场前世的梦,好遥远、好遥远。一辈子可真快啊。
我不由得一阵伤感。
母亲曾经拥有的那些轰轰烈烈、虽苦犹甜的逝去岁月啊!
去年春末,我带着女儿回了一次家。由于飞机晚点,到家已近午夜。母亲照例习惯地问吃了没有。得知女儿晕机,还是中午吃的饭。立刻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冰箱里只有一碟剩饭,连个鸡蛋也没有。说着就埋怨自己,继而又骂老天不帮忙,白天下了一天雨,要不鸡蛋早买回来了。我连忙说女儿不挑食,没菜没关系,炒个我们小时候常爱吃的油炒饭即可。女儿初听大乐,等油炒饭端了上来,又大失所望。我说:饿呢就赶快吃掉它,不饿就去睡觉,随你。女儿大概是饿极了,只好端起碗。母亲平时极疼女儿。见女儿几年来一次,第一顿饭吃的竟是寡饭,内疚得要命。不一会,折回厨房,捧出两个相互扣着的小碗来。来,她对女儿说:这里还有一点外婆最喜欢吃的菜,你尝尝。上面的碗一揭开,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臭味,扑鼻而来。是臭豆腐!我的眼前一亮,马上走了过去:还有没有饭了?说着就不顾斯文地用手拈了一块臭豆腐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女儿见状,忍不住放下左手捂住的鼻子,将信将疑地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怎么样?我问。她矜持地点点头:还可以吧。说完可以,划饭的速度即刻便快了起来,夹菜的频率也高了许多。一餐只吃一碗饭的她,最后竟要求再来一碗。
女儿吃完了饭,意犹未尽。她问我,是怎样把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弄成闻着臭吃着香的臭豆腐的。我把她领到阳台上,揭开一口缸盖,告诉她,这个缸是用来腌咸菜的,现在咸菜吃完了,但是还有咸菜汁。把买来的白白嫩嫩的豆腐放进去,过几天就变成臭豆腐了。想吃的时候,捞几块出来,剁上一两个红辣椒、撒上葱花,淋上麻油,放进饭锅里一蒸就可以吃了。
从此,女儿喜欢上了臭豆腐。
母亲遗憾地对女儿说:下回你来,外婆用腌雪里蕻烧虾米给你吃,这也是你妈小时候最爱吃的菜。那虾米可不是晒干的虾皮,是用细纱网从池塘里耙上来胡活蹦乱跳的活虾,新鲜着呢!
我写完这段文字的时候,好友S刚好来了。她在我给她倒茶的时候,读了上面这段文字。她不无妒意道:凭什么你小时候能常常吃到雪里蕻炒虾米,而我只能整天喝地瓜糊糊?
我除了笑着骂她神经,又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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