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微评

唯阿

【0】鲁迅文学院内的丁玲塑像。一矮胖戎装妇人。刚读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打算写一组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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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年6月2日，第一次逛大名鼎鼎的潘家园。一阵阵反胃。女儿（一岁十一个月零六天）却能自得其乐，在一洗脸盆里“淘”得一块鸽卵大小的紫色石头，命名为“豆豆”，爱不释手。其老娘讲价，以2元得之。我想，吾家玩收藏，当自“豆豆”始。

【2】9月再次来京，我在潘家园花5元“淘”得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老席问我读什么呢，我答：读丁大师。老席一哂。——近来想写长篇，痛感结构乏术，所以想学习借鉴。老席说：结构很重要吗？我说：结构是唯一重要的。不，女儿更重要吧。

【3】丁玲绝非一般女作家。其在上海期间的写作，比如《莎菲女士日记》等，小资、现代、细腻、流畅。当代同侪，也少有踰越者；而《桑干河》把握重大社会题材，或类李清照有《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与《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其实，只怕在其同时代同题材的男性作家作品中，都最具份量。

【4】小说家向祚铁批我“读书太少”。我们谈当代小说，他骂我孤陋寡闻，我讥其腥臊并御。呵呵。第一，我的阅读，早就转向了古典，背离了“小说”；第二，我时间太少；第三，不在“作家”堆，不必为社交而读；第四，活人作品我只读认识的。阅读朋友、当代的，受益难以想像。但我需要培植自我蒙昧。

【5】中学语文课本节选过《桑干河》第三十七节。李子俊的老婆“她只施展出一种女性的千依百顺，来博得他们的疏忽和宽大”。就这一句，让当年青春期的小屁男孩心旌摇荡一直到今。前面的“她不是一个怯弱的人”也让我记忆深刻。“不怯弱”却“千依百顺”的女性特征在我当年的现实观察中罕见。

【6】丁玲多处大段描写或“玩味”（男人式的）李子俊老婆。我甚至怀疑她在羡慕嫉妒赞赏这个“丰腴白嫩”的乡村尤物。第二十七节，丁玲借男人的眼光看她晾晒的“大红绸子围胸”，让男人“怀着分不清是什么意思的眼色”、“用着坏心思来打趣她”。当然着落处政治正确：“女人是不拿枪打仗的”。

【7】青春期记忆中的李子俊老婆形象，支持我从头开始认真细致地阅读《桑干河》。小说的叙述简洁甚或有力，人物繁多但大体准确，只是“过时性”（技法的、认识论的）若隐若显弥漫。但是，即便是当今获“茅奖”的写实主义长篇，恐怕也不见得能超过它。

【8】《桑干河》从胶皮大车涉河开始，乡村风景、人物、现实阴影来袭等等，渐次展开。很自然。结尾轻灵得不行：“他们晚上到了县上……帮助做一些政治教练的工作。”当然我承认，此前几节，充斥着口号、颂扬、标语、庆祝的我跳读。但妇女们瓜分财主家私（五十五节《翻身乐》）写的细致且情趣盎然。

【9】写于1979的《重印前言》，展现了一个不知道是吓破了胆还是彻底正确的作家丁玲形象。我不想苛责，但确有遗憾：几乎没有关于构思、取舍、今昔反观等等令一个写作者感兴趣的东西。当然，丁玲称不想把农运党员写的“了不起”，了不起！见过大世面的作家，面对土包子，自然眼界不凡。

【10】前言有这一段：“我对一路的同志们说，《桑干河》已经构成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张桌子、一叠纸、一支笔了。这年十一月初，我就全力投入了创作。”——写作其实就这么简单。可我……“鲁院”这间房有三张桌台四把椅，我有三个本子五支笔，一台电脑，我还有白花花的时间，为什么只能写口水微博？

【11】写实主义小说，且还带着政治任务（写土改），在半年之内，丁玲对怀来、涿鹿、温泉屯的调查、观察，让人惊叹。即便是写成纪实性的报告已属不易，何况是小说。丁玲还时时深入男女老少各色人物的内心，使其形象更为清晰。这个女作家，算是把那些乡下人“看”透了。

【12】丁玲对土改工作组长文采（“正如他的名字”）极尽揶揄。在一十五节，丁大段地使用概括手法，调侃这个延安来的人在文学、艺术、理论、人情世故等等方面“装大尾巴狼”；“概括法”丁似乎颇为信赖，对大数人物（每个人都有历史嘛）都用。我对这一小说手法的艺术性感到可疑。即便长篇也应慎用。

【13】暖水屯的地主以李子俊为代表，都算不上罪大恶极，“不要廉耻的东西，寄生虫，赌钱唱酒，不干好事，剥削老百姓几辈子。”批斗的男长工提到，地主老婆让其倒尿盆，他认为“倒霉”。苦大仇深的是刘满，但他的家族败落，现在看来仅仅是李子俊设计了一个商业诈骗。较之当代的诈骗，只是芥子对须弥。

【14】当然，作为大地主，李子俊在日伪时期依然吃得开，他可以勾结“大乡里”，强行委任刘满的哥哥当伪甲长。要粮款、催民夫、迎皇军、侍汉奸，实诚的庄稼汉干不来，疯了。但把这账算在李子俊头上，作者简化了社会也简化了人性。

【15】暖水屯的地富压迫，作者没有写出惨烈与不堪。所以暖水屯的土改，其实是场温和风暴。中国乡村社会的有机，作者无意间触及到了。但作者还是在第三十七节极写农民的喜悦，在五十五节极写农民瓜分地主财物的欢乐——小人物的形象可感可触，这是小说的成功。

【16】《桑干河》无疑是“遵命文学”。关于“土改”，延安从思想立论到方法论都形成了明晰的指导。对作者来说，只需从生活中撷取形象性的棋子往大棋盘的相应位置上摆放。她干的不算坏。但我很想知道，除了我重读的个人原因，除了前述的小说优点，还有谁愿意将其视之为成功的小说艺术品来阅读？

【17】一度，仇富被极端鄙视，分富均富，更与尊重个体、保护私产的法治方向相背离。我因此也对丁玲坚信的“土地革命”的合法性满腹狐疑。可是，“占领华尔街”又当如何解读呢？看来，社会财富的分配，对不公正的分配制度的反驳，依然是有正当性的人类命题。这跟姓社姓资姓杂种无关。

【18】讨吉利，凑18条。——地主钱文贵的柳树压折富农顾涌的梨树，小事，但丁玲两次提及，农民式的自私大概令其印象深刻；黑妮，孤儿、有梦想的乡村少女，丁无疑倾注了感情，所以，对干部程仁基于政治性的庸俗考量而对她始远离终接受的绕肠心思，丁着墨尤多。小说家就需要“书生操刀心更狠”。

【19】但“19”才合《易》。——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读过评完，从此可以束之高阁。2011年10月9日，辛亥革命记念前一日，唯阿志于京城鲁迅文学院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