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纷纷扬扬散下一天大雪，冻僵了企图探头观察敌情的日头，让墙垣和杉树为被冻毙的草叶戴孝。相较起来，前一天早上零星飘散仿佛粉笔灰的那些碎雪，就根本不足为奇了。

我家乡无锡和上海纬度相仿，按着初中地理老师双唇翻飞，动以海洋性、大陆性等大把名词堆砌的结果，无锡和上海在气候问题上，是被上帝强迫结拜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无锡的时候，每年会下这么一场雪，总在隆冬季节，像每年上门的远房亲戚一样，只来一次，不拘早晚，但反正会来一遭。因为下雪难得，每逢下雪的时候，孩子们便扑出室外，恣肆腾踏。小学课本里头的堆雪人、打雪仗是不能大规模实施的，惟独盼着在雪化之前，多捏几个雪球扔进别人的衣领子里。老爸总踢出一句吴侬软语，翻译成国语是“下雨下雪小狗欢”。到了上海后，听朋友说到曾有十一年不见雪的状况，雪比闰年生的孩子吹生日蜡烛的日子还稀罕。相比起来，故乡雪的一年一度就显得有趣而弥足珍贵了。

按雪本来不该是个好东西。无事赞颂雪，那是文人墨客披氅戴笠、折梅烫酒时用来做背景陈列的，没心没肺的艺术家们用来饮诗做赋的阿物儿，程门立雪之类用来考验诚意的天生道具，胜过测谎仪。真让热心肠如杜甫听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批判调不免上纲。老舍的话，“雨是不公平的，因为下在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上”，雨这样一个只是能把人浇病的自然现象都带了阶级意味，雪自然免俗不得。怀揣伏特加的红着鼻子冻死于西伯利亚茫茫大地的俄罗斯壮汉们对赞雪咏雪迷雪的公子哥儿们定然仇恨之极，恨不能让叶公好龙的人们直接拖雪地里冻着去。

相对而言，观赏一下春雪是件比较安全的事情。小学时就读农谚，瑞雪兆丰年，大雪压田冻死下头生灵无数，直接帮人们从田鼠和害虫嘴里抢夺粮食。春雪又不比冬雪丰厚恣肆，属于日薄西山之属。风前烛，瓦上霜，回光返照的洒下那么薄而白的一片，仿佛大片的盐。只不过这周六的春雪未免也太大了些，活象个新学做菜的嫁妇搁盐时不小心失了手。

南北方雪的区别，鲁迅有个小说写得精当。《在酒楼上》，说道北方的雪譬如粉尘，南方的雪就晶莹得多。春雪比冬雪又似乎要滋润一些。北方的雪在衣服上铺着，随手一拂，连个水痕都不会留。南方的雪融化得极快，只一个水印在衣服上浅浅的印子。雪大的时候水印层峦叠嶂的在身上画梅花，手和脸颊都吃冻不过。南方的坏处，便是阴湿之余，还没有暖气。春雪散落的时候，寒气泛肤，雪冷沁骨。夏天可以念叨心静自然凉，冬天却不能反其道而行。

日本和俄罗斯纬度偏高，雪也下得狠了，国土也算毗邻，文化却大异其趣。俄罗斯的文化里，雪野茫茫，诗意和粗犷可以随心所欲的合而为一，而日本则春花夏水秋枫冬雪，极尽纤细温雅之能事。日本神道教，信奉山木水泽，无不有神，而又大叹无常。如丰臣秀吉这样军政阴谋龌龊满心的老奸巨滑者，死时不免“我如朝露降人间”般无常一番。雪的日出即化、樱的昙花一现，都大合日本人脾胃。川端康成写了多年的一部《雪国》，其纤细阴柔、氤氲入骨，能让人夏日生寒。三岛由纪夫——上个月刚过了这位的诞辰80周年——直接把绝笔作起名叫《春雪》。

上一次在上海看到雪是2004年的12月30日，和一个朋友在上海美术馆看印象派画展，一出来便见漫天皆白。穿过南京路直奔外滩，就见夜雪不断坠进浦江里。朋友抓起雪球直接往江里扔，笑言几十年都没这福分往浦江里扔雪球，不知道谁受了什么窦娥冤如此煞气冲天。正跟着朝江里扔雪义务清扫外滩时，一个手指冻得通红的小女孩儿过来：

“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儿吧。”
“她？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姑妈。”
“没关系的，杨过都叫小龙女姑姑呢。”

好吧，这是历来向我卖花的小女孩说的最让我震撼的一句。

花的下落雪的结局最后不必多提，想起这茬是因为小龙女。《神雕侠侣》里头，中了情花毒的小龙女说：“这雪下了，总会化的。明年又会下雪，却已不是这个雪了。”一灯大师颔首，问已出家的前铁掌帮裘帮主：你懂了么？

三岛由纪夫写完《春雪》的最后一章《天人五衰》，随即匆忙赴死，年仅44岁；2004年陪我看画展的朋友在23岁时离婚了又再嫁，去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地方；2006年2月18日上午飞扬的春雪在中午悉数融净，杉树枝们除去孝服开始展望春天；《神雕》里，情花最后被一股脑儿烧掉了。春雪的意义就在于，你会短暂的存在，但消融之后，一切便似水无痕，无迹可寻。世界上会把一些东西永远掐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些很痴很痴的人，比如十六年后，还是冲动异常的从绝情谷跳下去，想与小龙女黄泉相会的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