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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烧杀
当我终于弄明白肖林在干什么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肖林在一个夜里把我揪起来。看着他急冲冲而略显亢奋的样子,我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的止不住埋怨他,都夜里几点了。他嬉笑着声音洪亮地告诉我,十点,并举起双手在我迷蒙的眼前晃来晃去。我转头看窗外,满城的灯火把天空映照成蓝紫色,对面一幢办公楼大部分房间还灯火通明,楼下最近的一盏霓虹灯在窗户玻璃上散射成泛白的光彩,外面各种巨大的声响杂糅成错乱的轰鸣都挤到我这逼仄的小房间来,找不到出口,旋转、上升、撞到屋顶,爆炸,四下散落。我被这城市深层躁动的最浮于表面的形式弄得痛苦不堪,这种情况下能睡着,而且忘了时间,分不清黑夜与白天,看来我确实怎么了。
肖林把我带到一个三层楼房下面,楼房样式有些古老,夜色中只能看出其棱角峥嵘,肖林指着一个亮着灯火的窗户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我要找谁,我没反应过来,颜玉?我问他,似乎他才知道我要找谁。颜玉也在,他说。我皱着眉头思索起来,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长时间类似逃避的睡眠确实让我记忆和意识都模糊起来。明白他的意思,我撒腿就往楼上跑,肖林从后面一把抓住我,我回头朝他肩上一拳,向他大吼大叫,让我上去,我要上去。我的声音尖厉得就像一把把利剑刺破四周的夜空,我久久压制的情绪没有预兆地完全释放出来,暴躁而气喘吁吁地在肖林怀里挣扎,我的拳头、胳膊肘挥舞在肖林的肚皮上,挥舞在危险的虚空里,我的脚踩踏在肖林的脚上,踢在他的腿上,踹荡在邪恶的夜空里。我听到紧紧攥住我的肖林不时地闷哼,应该是每一下都很疼。我的失败与屈辱最后却可笑地成了我与肖林之间的较量。他也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你冷静点好不好,是个男人你就别这样意气用事了。他的声音粗犷、有力,与空气就像两块铁器一样撞击着,传得很远,那亮着灯火的窗户啪地打开,一个黑乎乎的头伸出来,那男人朝黑暗中的我们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还叫嚣道,不让人睡觉了是不是,有事打110解决。我顿时不知何种缘故如泄气皮球一样,瘫坐在地上。肖林俯在我耳边说,不是我不让你上去,是时机不成熟,我们要好好准备一下。我看着他若有所思而狡谲的眼光,突然感觉到自己被这感情弄得这般脆弱、冲动,平日里的水准不知钻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我和肖林坐在逼仄而臭气烘烘的旅馆小房间里,他因为疲倦而漫不经心地跟我讲起原委,他说,我是侦察兵退伍回来的,你知道,颜玉的上次失踪我就很快找到头绪,这当然也和我战友多有关,所以那晚你喝醉后颜玉跟我讲的话,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我懒洋洋地听故事般打断他,别多废话,说正题。他说,你想啊,一个远房表亲凭什么把一间店送给她,这年头可是人情比纸薄,肯定是另有所图,男人对女人还能图些什么呢,无非美色。颜玉也接受了,还一见面就把话跟你说得那么清楚,而从我一个旁观者看来,也根本没有什么鞭笞、变相激励你的意思……我又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没有?他反诘道,有没有你自己知道。我不再做声,他继续说下去,你是当局者迷,在我看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戏子无情。我开始暗中守侯在颜玉店门口,第二天就把那个男人等到了,四十多岁,高个头,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开着一辆奔驰来的。反正你也知道了,不妨说出来,他们天天晚上在一起,你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反常。我一脸怒火逐渐膨胀开来,我站起来,脑袋发木,我喃喃地说,不行,我要去找颜玉。肖林看着我,不作丝毫阻拦。我在那里站了许久,又重新坐下,苦涩地笑着说,找她干什么,戏子无情啊。
我确实没有再去找颜玉,我知道找她不会有任何效果,徒自增加屈辱而已,退一万步说,争取回来又怎样,二十六岁的爱情不能有任何背叛,不是不允许,是有了之后爱情就变质,就不存在了,我自己都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我是真真切切地开始厌恶她了,同时,我也厌烦了这种形态下的生活,但我仍然需要以一种方式来跟过去说再见,而不是灰溜溜地独自离开。
又一个晚上,肖林钻进我的房间,拧着一罐什么东西。他说,我们该回家了,不过回家之前得好好的干一把。他跟我说了他的计划,然后我们都踏实地睡了个好觉。
一直睡到接近中午,我们才慢腾腾起来,赶到那男人的公司。我们不顾女秘书的阻挡径直冲了进去,那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肖林兜头一罐汽油全浇到他身上,女秘书尖叫起来想逃走,我砰地把门关上,那男人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肖林举着打火机的手不敢丝毫动弹。他哆嗦地求饶,大喊饶命啊,像条狗一样乞求的望着我们,表情极其复杂,他说,要多少钱尽管开口。我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你很有钱是不是,有钱就可以肆无忌惮,有钱能买你的命吗?他稍微清醒点,又找机会求饶,他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吗?我朝他吼,妈的,老子就不告诉你,让你死也做糊涂鬼。肖林点着了打火机,作势欲向他扔过去,只见那男人双目突出,面色猪肝一样,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吓晕过去了。我们相视哈哈大笑,本也就是来吓吓他而已,孰料如此就自己先晕了。他跟我没仇,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叫颜玉的女人,其实还是没仇,大家只是不小心喜欢上同一个女人而已。我们开门离开,女秘书已经被吓得蹲在地上,手捧着心口,脸上大滴的汗珠渗出来。
十 存在的遗忘
我开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着,最后我把车开在广场上,默默地坐在车里朝那边张望,管理人员走过来,我说等人,他就走开了。冬日的黄昏,五点一到天就黑了,广场上人越来越少,接着只有几个黑色而静穆的影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脸模糊得很快,像是有人把亮色从我脸上一丝丝而又迅速地拿走,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不过的身影从广场深处出来,从车边滑了过去。没错,是颜玉。
一回家我就使劲把颜玉朝床上掼去,她挣扎着爬起来,坐在那里哭,这与床上、整个房间里喜庆的气氛极不协调。似乎宣泄可以弥补我的伤痛,我抓起茶几上的杯子一个个摔在地上,每摔一次我都恶毒地朝她骂着难听的脏话,每一次那爆炸般的声音都把她整个身子震得一抖,后来,她可能实在受不了了,双手抱紧头,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嘶叫起来。
很长时间以后,她还在不停的哭着,泪水也浸泡着我的脸,模糊了视线,屋内昏黑,但那些喜庆的装饰物泛射着暗红的光,这种光让人觉得是活在有形有色的空气里,连呼吸里也充塞着这些东西。我站起来,去打开窗子,外面热气腾腾的世界突的钻进来。
我靠在窗边上,我说,结婚你是同意了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当面说清楚,你这么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算什么。她像没听见我说话,保持原来的姿势,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我也没打算她回答,你这是玩人,我又愤愤地说,甚至你可以在婚礼当中突然宣布要和我离婚,这我都能接受,我需要明确的态度,而不是这样藏首匿尾的打哑谜。我在藏首匿尾四个字上故意加重了语气。老实说,我止不住要攻击她,此刻这不啻是我的一种心理需要,可她依然没有反应。
我正好接着说下去,我就知道你在广场上,而且我知道天一黑你就会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因为你是那么的害怕孤独,我抢着说出自己的答案,眼神中流露出对她的怜悯,你必须到大庭广众之中,到人多的地方去,这样你才有安全感,你需要的是在陌生人群中充满着各种各样距离的安全感。你要人多,但同时你又要距离。否则,你会紧张,你会恐惧到窒息,你连结婚都感到恐惧了。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心尖有点发疼,我躬着身子朝她叫喊,那你为什么要同意和我结婚,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让我痛苦!一股夜风侵袭进来,轻而易举地卷走了我的叫声。
她终于听清楚了我在说些什么,抬头看看我,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外面的灯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凌乱而苍白。她低头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你,可能爱吧,但我又不知道这种爱是否可靠,它能有多久,所以……,我是胆怯了。
她急速的咳嗽一阵,接着说,不管你是否相信,在我赶往结婚的酒店时我越来越心慌,新娘妆就像绳索一样紧紧捆绑在我身上,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是支持到酒店门口才匆忙逃掉的。我想过你的感受,我知道你会很难过,可是我觉得自己如果走进去,就会死掉的。她又嘤嘤嗡嗡地哭起来。
我学着她一贯的轻蔑语气说,我不难过,你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不要问自己是否爱我,根本没那个必要了,即使你爱另一个男人胜我百倍,我想你仍会那样做,把他抛弃在万目睽睽之下,你不配结婚,你有爱也是病态的,会在婚姻殿堂的天光下枯萎死去。
我激昂而解恨地说着,这让我联想起你的身份,你是一名戏子,你活在戏中久了,惯了,出不来了,生活在现实中的你,时时刻刻都是抗争、妥协。你当然无法拥抱现实的婚姻生活,那会让你觉得比死更加恐怖。而我呢,我解嘲地苦笑着,我不一样,我一直企盼与一名戏子的爱情,多么可笑啊,我生活累了,工作累了,感觉一切都乱了,我知道单身生活该结束了,我不需要作任何选择,因为你就在我的面前,我认为你都已经融入我的生活了,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我问过自己,我因为你是一名戏子而爱上你,但我准备和你结婚时,这个理由却不重要了,或者讲已经不足够了,绝不仅仅因为你是一名戏子,甚至我忘却了你的身份,而把你当作一个纯粹的女人,爱情不要理由、身份和背景,但需要契机。我一相情愿地认为我们会生活得很好,结果想象在未来得及开始的时候就绷断了。
她长久地凝视我,都要透出明目张胆的好奇来,她幽幽地说,原来,你不是因为戏子的身份才和我结婚,这么说你和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结婚。她虽是陈述语气,却在等待我的回答。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回答、解释都是自设陷阱,谁知道明天会怎样,一切坚如磬石的理由,一切牢不可破的解释都是骗人骗己的谎言,又有多少代表真实内心的想法,何况有时候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面对最重要的人,讨论着最重要的事情,可最后我连爱是什么都不明白了,我觉得一切很虚妄,转身去看外面的灯火。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发现颜玉躺在边上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刚睁开眼她就扑上来,轻咬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说,我不再失踪了,我要和你好好过日子。我响亮地应了一声,准备对她笑笑,却发觉自己没有热情。
颜玉把她从婚礼上的消失定义为失踪,失踪是什么,说穿了,是一种对现时存在的力图遗忘。希望逃脱什么,又不全是,是希望生活突然出现断层,自己不知不觉就到了另一处陌生里,想来,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人眩晕而刺激。
日子照常不荤不素地过着,我们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心理上也彼此进入了角色,平淡的日子里相互关爱,对我这种要求不高的人来说觉得很自足,偶有情感的涟漪与火花更让我觉得幸福,重要的是,颜玉似乎也沉下心来了。
日子不长,就临近新年,颜玉他们厂传出一些小道消息,说要解聘一批人,能看出来,颜玉在惶恐中过着日子,我试图安慰她,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某些时刻,只要帮不上忙,什么话都是虚的。我找到肖林,肖林摊着手对我说,他只是一个保卫科的科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最后消息下来,文工团解散,大部分演员卷铺盖走人,颜玉当然在其列。这年头,经济不景气,欣赏女人的代价老板们也不愿再负担了,务实本是一件好事,花瓶子摆不起就拆了,但对花瓶子们来说,人生就一下步入黑暗了,或许,这黑暗还是无穷无尽、不可救药的。
颜玉愈发焦躁,我跟她说,她不愿工作,就在家呆着,并拍胸脯承诺,如果闲不住,不出十天保准给她找个工作。但颜玉毫不领情,她说死也不会去干我那些朋友们的工作,丢不起这个人。我也恼怒了说,什么丢人,生存才是头等大事,没饭吃就别死要面子。
我这话伤害了她。几个夜里,我都是在她的戏声中睡去的,颜玉又午夜时分在客厅昏暗的彩灯下兀自挥动水袖,清唱戏词。偶尔我半夜里醒来,迷糊中大声地问她,颜玉,你没事吧。她有时会回答,没事的,我撑得住。
终究,她没有撑住。几天之后,半夜我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宁静,用她的话说,她又失踪了,这是第二次。
十一 从冬天到春天
你见过突如其来的死亡吗?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的视线里死去,你看见了他逐渐熄灭的眼神,血色逐渐褪去的脸,或者你没有看见这些,你只是听见了某些人的哭声,或者你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只是在事后或长或短的时间内得知他某天死去了。死去的人或许本就与你形同陌路,可如果他是你最亲密的人呢。
我们就这样轻而易举把那个男人给放了,我们因为他的怯懦而显得仁慈,对一个未进入恐吓高潮时就晕厥过去的男人,你还指望他能干什么,你能指望虱子喝干你身上所有的血?也许从一开始我们是打算把他像一只臭虫一样捻死,但后来我们放弃了。
我去找颜玉,我告诉她我不想再等待下去了,我还故意说不管等待的结果怎样我都不再欢喜。站在店门口春风里的颜玉明艳如娇柔的迎春花,她听话后低着头暗自神伤。谁也不知会这样,颜玉说,你知道,我似乎只能活在久远尘封的过去里,与你在一起的现实生活中总有东西让我措手不及,这种需要加以防范的生活让我如梗在喉,极不舒坦,我势必逃离它。我无法活在现在中。我故意露出夸张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嘲笑她,所以你只好来大都市活在更现代的现在里。也是吧,这总可以抵消一点积蓄起来的寒气,还有,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颜玉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店内,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她就以这样举轻若重的话作为总结,结束了我无可挽回的二十六岁爱情。
寒气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选择了之后爱与不爱也不重要,是无可奈何的不重要。活下去,就必须选择,天知道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晚上,我心绪不宁,肖林早早上床睡觉。我一个人去对面大排挡喝酒。夜里一点多的时候,我住的旅馆起火了,等火被扑灭,肖林已经被烧成了僵直焦黑的木桩样的东西。多年前,我就对朋友两个字就失去信心,我受过不少朋友阴险毒辣的谋害与算计,然而我依然与肖林保持着纯真的友谊,肖林也一样,但有了友谊又怎样,肖林就是为了他最后的朋友才葬身火海,如果没有朋友,也许此刻他正轻松惬意的在保卫室里哼一句戏曲,喝一口小酒。
我找大排挡老板买了把菜刀,他把刀递给我,顺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有事还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地好。我朝天上看了一眼,蓝紫色的天空中没有一颗发光的物体,黝黑得像堆砌在一起的无数等待处理的垃圾。我长嘘一口气,说,这年头,信什么别信法律。复仇吧,那才感性而直接。我在裹尸布一般的天空下面,高举着菜刀向那男人的住处走去。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满脸血污的走出来,那男人已经死在我的手起刀落之下,死在他曾经和我的女人巫山云雨的床上,我相信他丑恶而惊悚的面容一定会深刻在某个人的心里,永不磨灭。我在最黑暗的时候向车站走去,我看见一个早起的清洁工人,他也和我一样在清理垃圾,我在朦胧中还看见了许多人,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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