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玲走进来的时候，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真是一个温顺的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姿势也很规矩，只是脸上略显愁容。

“这两个多月，我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辞职。我现在做的这个工作特别琐碎，几乎全是事务性的事。其实做事我倒不怕，让我特别难受的是经常不属于我的工作，也塞给我做，而且，其他部门特别忙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候补队员，什么活儿都得接着。整天被呼来唤去的，让人心里别扭。因为我来公司比较晚，有些老员工年龄却比我小，我也觉得和他们相处特别难。有时候想想真是挺没劲的。”

 

听她诉说着工作上的种种不如意，很明显能够感受到，这份工作对于金玲来说，既枯燥又压抑。于是，我开诚布公地回应她：“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一个辞职的决定了。”

听我这样说，金玲叹了口气，点点头：“那真是一种折磨。”

“我能了解你的感受，不过，我仍然有一个疑问，虽然你心里已经决定辞职，但是，仍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那个背后的困扰，才是你今天走进咨询室的原因。”

 

沙发上的金玲缓缓仰起头，微张的嘴和蒙上水雾的眼睛显得痛苦而迷茫。良久，她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适合我的工作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像我这种干3天就辞职的人，有哪里愿意用呢？”

仿佛抓到了一条线，我立刻追问：“这么说，你以前也有过辞职的经历？”

这回金玲显得有些愤怒了：“哼，自从我嫁给他，就没安生过一天，辞职是家常便饭！”

 

说到这儿，我心里渐渐清晰，这个表面上的职场问题，其实隐藏着家庭矛盾。于是，我们谈起了她和她的婚姻。

七年四迁，她在无尽的牺牲中迷航

她和丈夫罗杰是大学同学，两人一直关系不错，毕业后第二年，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下，走进了婚姻。虽然两个人都比较年轻，工作上也都刚刚起步，可是，对家庭的珍爱，让他们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共同努力打拼。

 

不久之后，两个人的工作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就在小两口欢欣庆祝的时候，一道调令，却让他们几多欢喜几多愁。

因为工作突出，罗杰被上级公司的领导相中，调他去另外一个省会城市工作，这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良机，为他的职业生涯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大门。然而，很快，夫妻俩都意识到，这个调动对于他们刚刚步入正轨的生活也无疑是一次巨大的震动。

 

是两地分居，还是共同进退？金玲舍不得罗杰错过得来不易的机会，她最清楚为了这一天，罗杰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而罗杰望着亲爱的妻子有些惆怅，家的美好和温暖，已经让他一天也离不开这个温柔美丽的女人了。

几经商量，最终，金玲决定牺牲自己，她并没有告诉罗杰，其实她也很快就会有一个晋升的机会。同时，她也没有告诉罗杰，面对新的城市、面对工作上从头开始，她的心中有多恐慌。

 

辞别了父母和亲人，这对年轻的夫妻就这样踏上了充满未知的旅程。

然而，那个时候，无论是金玲还是罗杰，都没有料到，这样的经历，会成为他们生活的轮回，一次又一次的发生。

“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偏偏还有下一次。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而这种未知这些年来一直折磨着你，是吗？”

 

“是啊……原来我还会很认真，选房子，找工作；每换一个地方，无论空间大小，我都尽量把它置办成家的样子。可是后来，每次要离开，又得把这些你精心挑选的东西，送人的送人、变卖的变卖。我累了！感到心累！生活好像变成了黑白片，你知道吗？那种失掉颜色、声音模糊的老电影，又慢又奇怪。现在，我们住的地方，就有几件必需的旧家具；找工作现在就觉得能有个活儿干，能发工资就行。”

听着金玲的述说，你能够感觉到，这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发生变化，正在失去色泽，正在流失水分，正在枯萎。

 

然而，这一切仍然无法解开我心中的疑问：为什么金玲明知自己将会面对付出和牺牲，还要固执地做同样的选择呢？

“其实，一个月前，他们公司又要调动他的工作了。这回我们来北京还不到一年呢！”竖起一根手指比划的金玲，咬着牙，很明显能感觉到有什么呼之欲出，然而，又被她压了下去。

我并不想放过这个关键的情绪：“放松你的双唇和喉咙，轻轻地呼口气，试着把你刚才咽下去的那句话说出来。”

 

金玲显得有些犹豫，我知道这个时候咨询师的坚持是非常重要的。“抓住这个感觉，绷紧身体，张开嘴吐气，好，试着说出来！”

跟着我的话，金玲非常努力地尝试着，终于发出几个短小的音节。

长期的压抑，要突破是需要花些工夫的，我们可以从易到难：“好，先跟着我喊：啊！先发出这个单音。我们一起喊！”

“啊——”

她的声音先是微弱而颤抖，渐渐地在我全力示范下，金玲闭上眼睛，握紧双拳，终于发出了拼尽全力畅快的大吼，我能够看到随着吼叫在眼角淌下的泪珠。

 

在一次大叫的末尾，金玲那几乎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沉甸甸压在心头的话：“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为什么要牺牲的那个总是我！其实牺牲也没关系，为了幸福我乐意。可是，这次真是让我寒心。我觉得我们也不小了，老这么折腾不是长久的事，过一两年再要个孩子，总不能带着孩子到处跑吧！北京环境好，教育也好，他现在的职位也不错了，我们生活上也有了些积蓄，何必那么努力干呢？可我不过是刚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他就像被点着了的炮筒子，一下就火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自私。我还自私？既然他这么说，那我也受够了！再也不要这样了！”

就在我们咨询依次进行的过程中，我接到了罗杰的电话。

 

膨胀的心，打破了他爱的天平

 

原来一张收据让罗杰得知自己的妻子正在接受心理咨询。反复想了两天，罗杰还是决定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跟您反映点情况，有些地方您得好好帮帮她。”

听到罗杰的电话，让我感觉这是个上对下指挥的电话，虽然，罗杰的口气仍然是客气有礼的。金玲也曾经谈起过类似的感受：洗衣烧饭打扫卫生，罗杰的上对下方式，几乎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现在，让我遇到了罗杰的这种方式，我倒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我告诉罗杰：“咨询的针对性和对象性非常强，当我面对金玲咨询的时候，会随着她的心理变化进行，不能生拉硬拽。”另外，建议他如果确实有重要的情况想反映，可以单独为他安排咨询。

这样，我在建立咨询关系的最初，就成功地打破了罗杰的固有模式，也为帮助他进入咨询做好了准备。

 

很快，罗杰来到了我的咨询室。这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成功男人，整洁恰当的着装，昂首挺胸的步态，都在告诉我面前的这个男性，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在与人交往中习惯性地占主导地位，是个主观信念坚固的人。

 

“我妻子其实人不错，就是有些东西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些年她跟着我东奔西跑的，也确实不容易，不过，你说她现在生活不那么紧了，可人就变得特别松散，家里什么事也不上心，好像啥都特随便。说她还不听，两只眼睛就盯着你，你稍有点什么，不把你唠叨到烦死不罢休！我工作一天多累啊，回家她总是弄点面条糊弄我，我那西装扣子掉了俩星期了也不见她缝。家不用她养活，她倒是干点她能干的啊？可没一样省心的！我有老婆就跟没老婆似的，不对，还不如没老婆呢！”说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思考。可以说，是这4次迁徙破坏了他们彼此间本来的平衡和和谐；而他们在迁徙过程中，双方的处理模式，才是根源所在。

不过，我先要帮助罗杰也认识到这一点。于是，我拿出了一组图片，准备做一个投射测验。

在这十几张图片里，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夫妻，形态不一。我要求罗杰先找出一张符合他心目中理想夫妻的图片。

 

他找到的图片上：夫妻两个人正在一起划一条木舟，表情和景色都非常灿烂和美好。

我并没有做解释，接着让他找出一张代表目前他们夫妻状态的图片。

他找到的图片上：丈夫抱着肩站着，而妻子在他身后瞪着眼睛，一手指着丈夫，看似正在生气。

我把这两张图片并排着摆到罗杰面前，请他好好看看，并且用心体会。

 

在静默的这几分钟里，我看到罗杰的表情渐渐从不明所以转为开始思考起来。

“唉，我知道，其实我是希望我们俩能心往一块想，劲儿往一块使，把日子过出点滋味来。只不过现在，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好，我们就先来看看代表现在的这张照片。你看到你们两个目前的关系了吗？”

“是，我一意孤行，她吵吵闹闹。”

“是啊！这样的一个家庭生活，真是谈不上幸福，对你是这样，对你妻子同样是这样的。”

 

“你是说，这种状态也不是她要的？我看她每天挺悠然自得的，完全不管家里，想干啥干啥。”

“她的心里呢？”

被我一问，罗杰轻轻摇头：“我们俩很久都没谈过心了。”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倾听一下彼此的心。如果说照片里的这两个人，这种姿势，这种状态，分别在说一句话，你觉得会是什么？”

 

“嗯……那个妻子在说‘你就知道你自己’！然后，那个丈夫说‘你懂什么，听我的没错’！”说到这儿，罗杰忍不住笑了：“我昨天就跟我老婆这么说来着。”

“那你现在能试着体会一下这个妻子的心情吗？”

想了想，罗杰告诉我：“有点伤心，还有些愤怒，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吧。”

 

能够体会到这些，其实相当的不容易，顺着这条线索，罗杰在咨询过程中，也对妻子产生了理解。他意识到自己心中对妻子的爱从来没有变过，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滋养，已经让他们彼此间原本的爱意快要被磨光了。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开始谈论这一次将要面临的迁徙抉择。而我建议，我们完全可以3个人一起来商讨。

 

来往平衡，做爱情太极高手

 

在咨询的一开始，为了避免同时交流引起旧模式重演，我决定先帮助他们各自澄清一下自己的观点。于是，我要求他们分别作这样的一个练习：

每个人分别以“第一次迁徙”与“假如这一次迁徙”为主题，列出在这个事件中，妻子与丈夫分别做出的付出和收获。

不久，我拿到了这样的答案：

“现在你们交换彼此的答案，仔细看，但是不要交谈。”

接下来，我用了整整10分钟，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理解这两张表格中的7年婚姻。

 

“好，现在你们每个人有一分钟的时间，跟对方说自己的感受。”

罗杰抬了抬手，说：“玲儿，怎么说呢，我看见你在第一次的那个付出栏里用了‘事业’两个字，我心里挺难受的。这个我一直都知道，可从没像今天这样想过，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棒，能给家里带来好生活，你就应该是幸福的。现在看来，我确实忽略了你的感受。想起大学的时候，你在学生会那么能干，其实你也是个事业型的人。”罗杰顿了顿，“说啥呢？谢谢，真的，谢谢你！”

 

听到这些，金玲一边淌着泪一边也说了自己的心里话：“老公，我等了好多年，做了这么多，我没后悔，我就是想等你这么一句话。我不是在家里吃白食的人。咱们走到今天，就想让你看到，我付出了什么。就这么简单，你能明白，天涯海角我也还是跟着你走！”

到这儿，我能感到这个心结的第一层已经打开了，让我再来加把力吧！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咨询了，我真的能看到你们俩为了解决问题、为了共有的这个家所付出的努力。我相信你们俩也已经意识到，在你们彼此互动的过程中确实存在一些问题。现在，我要求你们在下面的这个训练中，只能用肢体，不能用语言，好好体会。”

“爱情是一场双人舞，也像太极中的推手，既有你来我往、彼此变换，又会保持一种奇妙的平衡。请你们两个就用双人舞的形式，来再现你们日常中的互动模式，不断尝试找到符合自己心意的舞动方式。记住，不能用语言。”

 

在明白了我的要求后，随着音乐，罗杰和金玲在咨询室内轻轻地摇摆了起来。刚刚收获了丈夫感谢的金玲仍然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因此，从一开始，她几乎是毫不控制地完全追随罗杰的脚步而舞动，也就像她说的“天涯海角我也还是跟着你走” 。

不过，奇妙的一幕发生了，再转了几圈之后，罗杰有些皱眉，突然他双手用力将金玲推离了自己，感受到这种推动的金玲有瞬间的迷惑，但又不能说话，于是她试着再靠回去。立即，罗杰又把她推了出去，她抬头仔细地看罗杰，而罗杰的脸上正带着一丝微笑。

 

这个磨合的过程真是珍贵而又艰难。

当金玲渐渐恢复自己的力量，再转身的时候，主动带动了罗杰的旋转，罗杰张开嘴笑了。

 

金玲微微仰起头，一种女性的骄傲爬上她的脸庞，至此这场舞蹈才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双人舞。

结束后，金玲表情复杂地说：“我真没有想到，我的一味付出，其实打破了我们爱情的平衡，原来他喜欢的仍然是那个曾经活力向上的我。而我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也是我们婚姻幸福的唯一途径，是我自己差一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让我们一起努力吧！”罗杰紧紧地握住了金玲的手。

 

在咨询结束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再去确定关于新一次调动的决定。因为我们3个人都相信，处理好这件事情的能力，他们已经找回来了！

 

专家的话

现在随着城市间人才流动的加速，这种一方牺牲掉自己生活，像行李一样跟随另一方的家庭悄然多了起来，同时也遇到了不可避免的问题。付出的一方凭着自己的意愿倾尽付出，接受的一方也凭着自己的感受受之无愧。然而，这种一边倒的方式，其实已经打破了婚姻中的幸福平衡。

中国人讲究的是阴阳平衡，太极同样可以用于婚姻家庭。请每一个妻子和丈夫都要牢记：在这场双人舞中，始终是两个人共同主导，要有来有往，才能彼此平衡！

（文/侯文君 责任编辑/张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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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自《婚姻与家庭》杂志2008年5月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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