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班的大巴上，我满含泪水地看着车窗外的楼群、江水、远山，依次退去。我知道，我正经受着一场心灵的葬礼。朋友说：别那么伤感啊！你一向充满激情。我说：今天，一个湖南的朋友上山安葬了。

今天，阴历十月初八，佛经所言的涅槃日，也就是放生日。这一日，无数的生灵曾经离去，所以需要无数的生灵回来。放生渐渐成为一种世俗，周围的亲友不断有加入这个行列的。正所谓：得生天上，享无限之福；兼修净土，通极乐世界。

我也需要放生，因为我不断遭遇死亡。近年来，很多熟悉的、依恋的亲友，陌生的、萍聚的路人，不断地在我眼前演绎着死亡的剧目。有的平静安然，有的壮怀激烈，有的怨声载道，有的悚然天塌，不管怎样的情节，如何的配乐，一个个肉体在阳光下消失了，而一个个灵魂在光与影的旋律中，在尘与灰的缝隙间，袅袅地升上了天空。

死后真有灵魂吗？我时常发出永恒的祥林嫂之问。应该有的吧——许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那么为什么他们经常生活在我们的梦境？又为什么我们的心里总摇曳着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走着走着，他们就在前方伫立着，对着我们微笑，待我们激动地走上前去，他们又在前方的前方伫立着，微笑着。他们有超越人世的轻功，有不生不灭的能量，但他们很亲切，很友好，从不害人，也不诅咒。不管他们生前是善是恶，现在，他们都受到了极好的教育。死亡是一所好学校。从那里毕业的灵魂，都是好学生。

从我记事起，爷爷走了，奶奶走了，父亲走了，外公走了，外婆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我有哀伤，有暗泣，但并没有刺入骨髓的悲痛。是我不爱他们吗？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们终于休息了，终于摆脱了人间的疾病、劳碌、桎梏、折磨。人间的好处，他们当然也无数回地尽享，比如劳动之欢，爱情之美，伦常之乐，生命之贵。人生本是一次做客，时间到了就该回家；人生也是一场盛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边，那边，都是众生栖居之地；此岸，彼岸，都是灵魂漂泊之所。有人进去，有人出来，有人超度，有人放生……世界生生不息，繁复不已。

就如这个朋友，虽然华年早逝，遗下一个女儿，一群亲友，一堆活者难以消化的痛苦，独自远行，永不回头，但她终于摆脱了疾病的折磨，抛却了生存的困扰，一身轻松地化羽归去，从此蹲在天国一隅，安详地目睹芸芸众生。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来的终于来了，走的终于走了，生命本是一潭静波，无须激动，无须惊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好每一天，无论荣辱悲欢。有的时候，情之所至，也可以念一念天地之悠悠，怆然而涕下。

怆然而涕下，我还真有这样的时刻。那是前不久的一次北川之行，绵阳的朋友领着我们踏进了死亡之城。两岸青山巍然，一江浊流东去。2008年5月12日，地球母亲突发的一场大颤栗，使她的无数子孙遭受了灭顶之灾。地陷屋塌，垣残壁断，一幅幅不忍目睹的惨像，依然保持着当时的形状。那预制板里，那乱石堆中，还凝结着多少企求而绝望的目光？他们含冤的灵魂凝成了野花儿吗？你看那黄灿灿的小野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一年，这是他们用微弱而美丽的语言向生者倾诉吗？我们轻轻地走过，默默地落泪，生怕惊扰了他们已然受伤的灵魂。待走到北川中学跟前，走到新区初中跟前，走到曲山小学跟前，看见那地陷房倒、无数孩子瞬间失踪的一幕，看见那巨大泥石流毁尸灭迹般的冲刷一切，看见那坍塌的山体残忍地埋葬了一切，教学楼、办公楼、操场、校园，统统变成了大坟场，仅剩那一面倾斜的国旗，半个若隐若现的篮球架，一座半截楼身陷进泥土中的破败教学楼，甚至什么也没剩，推土机正在抹平北川中学的一切留影。我们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潮——那里面，那里面的里面，可是埋压着800多名，400多名，又400多名天真活泼的孩子啊！就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来不及叫一声老师、喊一声妈妈，来不及觉察发生了什么，他们就不见了，就永远地屈伏在骇人的黑暗中，屈伏在无边的痛苦中，任脆弱的灵魂一遍遍地无声哭泣。朋友提出了一个让我难以面对的问题：孩子们在最后一刻会怎么想？我不敢想下去，不敢迎接他们垂怜的目光，更不敢想象他们天真的模样。我只是想，假如我的孩子也在其中，我会怎么样？我想，我会疯狂，会日复一日地来此寻找和张望，在此哭泣和陪伴，直到，直到我也被埋葬。我们抑住泪水，往前走，继续探寻着生命毁灭的痕迹，体味着生命之弦弹指便断的悲苦。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是啊，不放空又能怎样？我曾经设想过，要把埋压他们的巨石搬开，要把他们从泥土里寻出，给他们一个灵位，写上他们可爱的名字，放上几张带笑的照片，让他们继续生活在亲人的目光里、人世的阳光下，但是，他们小小的滴血的灵魂还经得起搬移和喧嚷吗？他们的亲人还在吗？这样的人世值得一再光顾吗？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一切皆流，无物永驻。孩子们啊，且独自承受生命的悲苦吧！且安息吧！等到那么一天，你的亲人，你的路人，我们，都会去陪伴你们的！

如此一念，一想，心头拥堵的悲苦凄冷，就随风飘散了。楼群继续在鳞次栉比地生长，江水依然昼夜不息地奔流，远山还是那么朦朦胧胧地美好。

大巴在继续，世界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