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配
(2010-02-27 10: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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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分配杂谈 |
分类: 生活咏叹 |
正月初四,因我的提议,我带着母亲和两个伯母去邻县探望久不往来的舅爷爷(家乡俗称舅公祖祖)。自从奶奶去世后,我们家族和舅爷爷的联系就日益减少。尤其是父亲和两个伯父也先后走了后,我们家族和舅爷爷的往来就更加稀薄。算起来,舅爷爷上次来我们家族做客,还是2002年,村子修谱,请了鄱阳班子和乐平班子来演对台戏时。家乡一带的老人没有不喜欢看赣剧的,所以身为遗孀的母亲和两个伯母向父亲和伯父的娘舅发出了邀请,舅爷爷携舅奶奶欣然而来。
七八年过去了,我们家族和舅爷爷基本没什么联系,除了偶尔听母亲和伯母们在嘴里唠叨几句。随着血缘关系的逐渐淡漠和不断重建,亲戚这个词的内涵会不断更新。这也是人类情感上的新陈代谢吧。那么,作为外孙的我,为什么今年正月里突然提出要去看望舅爷爷呢?这里,牵涉到我一桩铭记在心的往事。
1988年,我从上饶师专毕业。那时的大中专生是很幸运的,因为包分配,工作不用愁。但愁的是,工作也有好歹之分。既有好歹,就免不了明争暗斗,所以毕业生们八仙过海,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朝中有人的、和校系领导关系密切的,一般就被分配在城市机关单位或大中型国营企业,改了行;稍次的,则被分配在县城里的学校;再次的,可被分配在城郊学校;最次的,就往往被分配在离城很远的乡村学校了(这样的分配也叫发配)。我祖宗十八代贫农,根红苗正,从没有怕过谁,但还是怕极了这样的被分配,所以毕业前夕我就暗暗做着避免被分配的努力。
先是给海南省教育部门写自荐信,说自己如何如何不错,如何如何愿意为海南教育事业贡献一切,愿意像苏东坡一样建设海南。但刚刚建省的海南,是多么沸腾的地方啊!报纸上说,十万人才下海南。我看百万雄师都有。所以,我的一腔热血,飘过了琼州海峡就被风干了,一点痕迹也没有。接着,我又想学习陶渊明,找一个山青水秀但一般人不会争抢的世外桃源,以安妥自己年轻而寂寞的心灵。武夷山垦殖场中学,就是这样一个去处。它隶属上饶市铅山县,坐落在大名鼎鼎的武夷山脚下,风景秀丽,但非常偏僻,听说从铅山县城乘车去也要十来个钟头。以前也有过零星的毕业生主动要求去,我的写作老师严杰先生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于是我向严老师说明了我的愿望。严老师是个富有朝气的老先生,他非常支持我的不凡理想,立即亲笔给他儿子写好一纸条,要他儿子帮我联系,纸条让我随身带着。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可能是一些人的劝阻和自己内心的不坚定所致吧。那纸条藏在身上,藏着藏着就没有踪影了。真是愧对了严老师的一片心啊!后来得知严老师去世的消息,我好生伤感了一番。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班上还是有个比我坚定的同学,志愿去了武夷山垦殖场中学。但又出乎我意料的是,在那里教学了几年的同学,还是坚决要求调回了自己的鄱阳老家。
被分配的命运无法改变,我只得顺天应人地回到了万年老家。6月,毕业离校。不久,我得到信息:我被分配至万年县大黄农业中学。当时我对大黄乡没有丝毫印象,只知道它很偏僻,偏僻得让我大学班主任和大学同学都不忍心我去。但我懵懵懂懂的心,怎管得了那么多。这个假期,我像以前一样帮家里做着双抢的农活,一边等候着分配的通知,期待着充满新鲜感的上岗。但随后,我这种随遇而安的心境被打乱了。
那天,一个同学跑到我家来报信,说是我的分配结果被师专单方面改变了(那时分配需要师专和地方教育部门协商,我后来知道是我班主任在帮我),改至位于县城边上的珠山中学(原拟分此校的人去了县二中,因此多出了一个空额),但万年县教育局长不同意,因为他已答应把这个空余指标给别人。大学班主任因此要我自己找找关系,摆平县教育局。我开始不明白其中原委,一直稀里糊涂,就在他人的撺掇下,去了师专一趟,见到了班主任。班主任告诉我具体经过,我才觉出事情的棘手和复杂。因为教育局长答应的那个人,是我同乡同学(已分至县一中)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学,她父母放话:她从别县分配至万年,决不能分到偏远的乡下去,否则就不让她来,两人关系就告吹。于是,我这个同乡同学的家人就竭尽全力地促成此事,还找了我,要我放弃珠山中学,而且保证说可以让教育局改派我至上坊中学(离县城约4公里)。我当时念及同学之情,有点动心,表示可以考虑。但从师专回来,去县教育局找局长,局长很不耐烦地说,师专单方面改变分配结果是无效的,我们不承认,你原来分到哪就是哪。他一脸的不屑,挥挥手,叫我出去。我也急了,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说话的声音高了许多,说,你们凭什么不同意?我的分配通知单上明明写的是珠山中学。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到大黄去?他妈的,你们欺负人……明显,申诉变成了吵架。这时人事股长跑来拉我出去,告诫我:大黄农中有职业高中,需要学历高的老师。你还年轻,在哪里都是工作,先过去工作一年再说,以后会考虑调动你的。股长的话让我稍微消了点气,我悻悻地走了。若干年后,听教育局的人说我:你胆子好大呀!敢和局长吵架,还拍桌子,真看不出。我想,再老实本分的人,逼急了也会杀人的。
人,生来最难忍受的是什么?不是贫穷,不是疾病,不是孤独,而是屈辱,尤其对年轻人而言。和权力者争斗,要靠什么?不能靠道理,也不能靠感情,还得靠权力,靠更大的权力。我是后来才悟出这些的。当时我不可能这么成熟和世故,我只是觉得自己很窝囊很憋屈,多少同学都因为这个原因、那个原因被分配到好单位,而自己竟如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最后踢进一个连我都不知道方位的地方,我应该想想办法,去拼一拼,去争一争。于是我搜刮着脑海里的信息,终于想起了在余干县当某小学领导的舅爷爷曾经说过的话,他和缪XX很熟,曾经是同事,私交不错。而缪XX现在正是万年县委书记。我把情况对宠爱我的奶奶一说,一向不求人的奶奶二话不说,立即要我去找她的弟弟。我于是从数十里外请来了年近花甲的舅爷爷。奶奶当着舅爷爷的面,一遍遍诉说着我的艰难,要他一定帮助我。当天,舅爷爷就和我骑自行车来到了30公里外的万年县城,找到巍峨凛然的县政府,一打听,缪书记不在县城,去裴梅乡开什么现场会了。那时没有手机,舅爷爷和我又只得骑车赶往十几里远的裴梅乡,在乡政府终于找到了缪书记。缪书记矮墩墩的,很胖,见了我舅爷爷,也很热情。寒暄过后,我舅爷爷说明来意,他表示会过问,让我们先回去,过两天叫我直接找他。我们都充满了希望,心想,有县委书记出面,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但两天后,我去找缪书记,缪书记简要地说,他委托了人找教育局长了解情况,教育局长说自己这样做完全符合分配政策,并不打算改变决定,因此他也不好说什么,要我安心去乡下教一年书,以后争取把我调上来。
付出了一身的辛苦和满心的希望,结果却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可想而知,我那时的心情有多么糟糕。想到舅爷爷那么大年纪,那么热的天,骑那么远的自行车,汗水湿透了衣衫,路上一次次停下来歇息喘气,还有求人时的那种语气和表情,我的心就不由绞痛起来,有时甚至黯然泪下。
那个暑期,因为被分配,我迅速长大,也迅速衰老。8月底的一天,刚满20周岁的我拖着自己并不年轻的影子,骑自行车来到了距我家十多里远的大黄农中报到。大黄农中,距县城20余公里,距乡政府数里,几排破陋瓦房,蹲踞于黄土高坡,冷觑着滚滚红尘,群山环抱,松涛阵阵。我从此开始了我生命中最贫寒、最孤单,但也最温馨、最让我怀恋的乡村教书生活。
一直喜欢在暗夜独处时,浸泡在刘若英的《后来》里,像母亲做的腌咸菜、霉豆腐一样,散发着酸酸的、臭臭的香味。我喜欢“后来”这个词,因为后来,一切都会变化,一切都将消逝,无论希望,还是失望,无论痛苦,还是幸福。
后来,我那同学的女朋友没有来万年,珠山中学的分配指标被浪费了。
后来,我被调往县一中,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以及师友的帮助。官员们承诺的一年后将我调动,全被印证为谎言。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不必太在乎;后来,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爱亲人,爱自己。
后来,国家不实行统一分配了,全部自主择业。
再后来,我就和我年近八十的舅爷爷坐在了一起,愉快地谈起了被分配的往事……